楔子
1998年,泰国曼谷,考山路。
十几年前的事了,回忆起来很是模糊。只记得那年我十八岁,打工的地方从商场辗转至快餐店,失业了三次后,总算在考山路的那家酒吧里安顿下来。
上世纪末的曼谷游客远不比如今熙攘。旅社和客栈只能算是点缀,酒吧里流连的也大多是本地人。老板除了收钱就是听收音机,我一个人调酒打扫招揽顾客,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哦,我还记得那年泰坦尼克号上映,一张电影票花了我半个月的伙食费,哭到第二天肿着眼去上班。酒吧上午九点开门,我瞪着双红彤彤的眼,看到门外站了个风尘仆仆的男人。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叶隽。
1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考山路开始多了这些背包客。
天南海北,世界各地。西方人喜欢聚会,在酒吧里整夜狂欢,带来了不菲的酒水收益。考山路上一夜之间立起了许多新建的酒吧与客栈,客源竞争陡然增高。
这个时候,外语水平自然成了决胜关键。
老板反应迟钝,别家酒吧都人满为患了才想通做游客生意是挣钱良方。他眼红其他老板会说英语拉拢顾客,把怒火全都撒在了我身上。
我据理力争:“我会说中文啊。”
“泰语,中文,有什么用?”他咆哮,“现在懂英语才能挣钱,你学不会趁早走人!”
天下哪有这样的老板,把自己的无能赖到酒保身上。我若是真说得一口流利英语,何必在这里做份体力活?可无奈身在异乡,寄人篱下,老板管我吃喝住宿,我不得不买来二手课本从头学起。
正巧那年《泰坦尼克号》上映,街头巷尾都是莱昂纳多英俊逼人的身影。我买了张电影票想去测测自己水平,却沉溺在剧情里无法自拔。两个小时的剧情下来只记得一句“You jump,I jump”,都走回酒吧了还红着一双眼。
爱情真是个美好的东西,对吧?
可惜我这种挣扎在生存线上的人,是没资格拥有的。
半哭半睡了整夜,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开门时间。老板九点准时起床,若是看见我还没把吧台和桌椅收拾好定会大发雷霆。我连滚带爬地跑下楼去开门,只听得生锈的推拉槽“喀拉”一声——
门外站了个男人。
满身风尘,略显落魄。
六月的曼谷高温骇人,他的白T恤被汗浸湿,肩膀部分透出了一大片水渍。见我不动,他伸出手扶住门框,支撑着自己被背包压弯的身体。我的目光从他的脸转移到背包上,竟看到了一个标注着汉字的Logo。
“什么事?”我开口便问。
“中国人?”他略显惊讶,随即笑起来,“可不可以让我进去坐坐,这边酒吧营业时间可真晚。”
看他模样怎么也不像付得起这里的最低消费。我算了算老板起床的时间,松开手把他放了进去。
“九点,”我指指墙上的钟表,“我老板九点会来,你在那之前走。”
他一脸不理解地看向我:“为什么要赶我?”
“这里又不是给你白坐,”我翻了个白眼,一边打扫地板一边说,“你这样的背包客,还是省下钱来吃饭要紧。看你和我同乡奉劝一声,别在酒吧里花冤枉钱。”
他挠挠头,“我看起来这么落魄啊?”
看我忙着不想理他,他伸出一只手指,“那我可不可以要一杯牛奶?”
这么大个人到酒吧喝牛奶,简直是诚心捣乱。我对他怒目而视,这男生急忙掏出一张小面值的泰铢,“这钱够买什么?你让我在这多坐会,我没那么穷。”
那钱半杯啤酒都不够,我又正忙着打扫卫生,被他骚扰得火冒三丈,刚想发作,楼上却传来一声响亮的晨嗝。
老板怎么今天早起了?
拖鞋底摩擦着楼梯,中年男人的啤酒肚先从二楼顶了出来。他背着手下到一楼环顾着自己三十平米的王国,有些诧异地打量起我和那个男生。
“招不来彻夜买醉的外国佬,只能大清早接待喝白水的亚洲人,”他烦躁地嘟囔了一声,“再这样下去,我的酒吧早晚会倒闭。”
我一声不吭地打扫卫生,他突然提高了声音。泰语发音绵长拖沓,骂起人来也没什么气势,“你的英语学得怎么样了?”
“学着呢,”我心里有火,语气稍稍强硬了些,“才一周能有多大长进?”
“隔壁酒吧夜夜爆满,我都亏损两个月了!”
“那你也上进些吧!”我反唇相讥,“每天听收音机看电视,还妄想日进斗金?”
“你胆子大了不少!”老板勃然大怒,“真当我不敢辞退你?”
“辞啊,除了我你还去哪里找这种酒保?全店的事一人包办,连月末结算都是我在做——”
“打扰一下——”角落里突然传来弱弱的男声,“你们……是不是缺个会说英文的酒保?”
我愕然,转头看他。
“我懂些泰语,会听不会说,”他又抓抓头发,“不过英语倒是不赖——你们要是缺人,我怎么样?”
我收敛了怒火,语出讥诮,“你当他付得起两个人的工资?”
“我不要钱,”他一笑,“有饭吃,有地方睡,储物间都是可以的。”
这条件让我一愣。
不费吹虎之力便有新员工送上门来,老板求之不得,连起床气都消下去不少。三个人坐在一起喝了碗牛奶泡麦片,Smile Bar这间破败酒吧就这么扩大了员工规模。
“你叫什么?”我问他。
“叶隽。你呢?”
“Whale,”我喝了口水,“这边的人都用假名。”
“我说,中文名。”
酒吧里透进一丝晨光,挂钟因为指向整点“铛铛”地报起时来。他捧着杯牛奶麦片,隔着光线里漂浮的尘埃望着我。
我中了魔似的,第一次在这个地方,说出了那个许久没有被提起的名字。
“江京雨。”
2
老板言出必行,果真把他安排在了储物间。
逼仄的空间尘土飞扬,装酒的木箱拼起来就成了床。我帮他打扫房间,旧家具一抬,竟从墙里窜出只老鼠。
我眼疾手快地开门拿扫把,像打高尔夫球似的把老鼠击至门外。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回过头,叶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干什么?没见过老鼠?”
“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孩,”他啧啧称奇,“江京雨,你哪个省的?”
“我不是哪个省,”我把被褥给他铺开,“我妈妈是泰国人,从小在普吉岛长大。虽然和我爸学了中文,但是还没去过中国。”
那时候普吉岛还没成为度假胜地,岛民们大多捕鱼为生。我十六岁那年跟着邻居来曼谷打工,自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我恨那里。
叶隽倒也不见外,看我转身去擦窗户,他就扔下背包爬上了床。再回过身的时候,这个异乡人已经睡沉了。
他像是累极了,眼睛闭着,眉头皱着,脊背紧贴着墙壁,整个人如同一根紧绷的弓弦。床铺狭窄,那么大个男生腿都伸不直,看着怪可怜的。
我蹲在床边问他:“再给你加个箱子?”
他没应声。我起了玩心,伸手捏住他的鼻子,“你等会再睡——”
他猛地一甩头,把我的手拨到一边。
“小冉别闹。”
无意识的一句梦话,然后翻过身,额头抵住墙壁。
我怔了怔,复又摇头苦笑。
又有什么震惊的呢?这考山路上一个个的人,哪个不是往事似海深。
叶隽晚上六点上班,主要工作便是站在门外和外国游客称兄道弟。亚洲面孔,高大英俊,还说一口流利英语——岂止是欧美人,亚洲小姑娘都前仆后继。小小的Smile Bar夜夜爆满,忙到老板都过来给我打下手。
客人有时候会和我提要求,我听不懂,只能叫外面站着的叶隽过来做翻译。次数多了他也分身乏术,干脆在一个客人稀少的午后把我叫进了他的储物间。
翻开笔记本第一页,我十八岁那年竟正经学起了英语。
也不知是叶隽的教学方法浅显易懂,还是美色有助于消化知识。短短两个月,我便把常人需要苦心钻研一年的东西学得融会贯通。叶隽也有些惊讶,那天合上书,他语重心长地和我说:“京雨,你语言天赋很好,一直做个酒保太埋没了。”
“不然呢?”我脚蹬着集装箱,半仰在椅子上,“我这样的人,出身不好,人在异乡,又无一技之长。一条贱命,只能做些无关痛痒的工作。”
本是句玩笑话,叶隽的神色却忽然变得严肃。
“这世上没有谁是一条贱命,再不好的出身,也总有跳出来的一天。”
他俯下身,眼睛离我不过一寸之距。我有些慌张,刚想跑,却被他一把拉住。
“江京雨,”他一字一顿地说,“你从今天起跟我学英语,我走之前,你一定给我找个像样的工作。”
我乱抓重点:“你要走?”
他没理我,转身出门迎接刚进来的客人。我心有余悸地摸摸自己的脸,只觉得全身的热血都在往上涌。
这世上竟有人把江京雨的命当回事,这还是我长这么大头一次。
3
人一多,总会出乱子。
Smile Bar名声渐响,来的人鱼龙混杂。有个外国人每天来点酒,喝多了就拉着我动手动脚。店小利薄,请不起镇场子的男人,遇到这种事只能忍气吞声。
老板最近勤快得很。人做起事来,面目也没那么可憎了。有时候对方太过逾越,他几次想赶人,却全被我压了下去。
生意好不容易做出模样,我可不想出什么乱子。这世上还是钱最重要呀。贞洁爱情底线,统统又值几分?
叶隽总在店外,对这些事情所知甚少。有次吃饭的时候老板提起来,他却少见的急了。
“慌什么?”我不紧不慢地咽了口菜,“那人有几个朋友看着就不好惹,咱们还是别惹是生非。”
“江京雨,”叶隽恨铁不成钢,“你还是不是个女人?”
我指了指自己傲人胸部,眼见着对方耳朵迅速变红,“你……你简直不懂廉耻!”
“都是成年人装什么正经,”我翻了个白眼,“少管闲事多吃饭,挣钱才是要紧事。”
老板被我俩你来我往的中文对话搞得一头雾水。叶隽没再多话,我还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谁知故事的发展却出乎了我的意料。
那几天酒吧里人一多,叶隽就跑到吧台点酒喝,任凭老板怎么催促也不出去招揽顾客。他倒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在第五天等来那个男人。对方要了杯龙舌兰刚准备伸手,他就一个箭步窜到我眼前。
“叶隽,”我低声警告,“你别给我出乱子。”
饶是叶隽一米八几的个子,站在肌肉发达的外国人前还是矮了一截。他倒是也没硬碰硬,举着杯酒凑过去在那人耳边耳语了几句。
只见对方脸色忽地一变,扭头便走,再也没多看我一眼。
“你跟他说什么了?”
他那表情倒真叫个喜上眉梢,“我说——看兄弟你初来乍到提醒一句,在泰国酒吧千万当心,别的不说,就看吧台里这女人。漂亮是漂亮,可惜是个人妖——”
“——叶隽!”我哭笑不得,一杯鸡尾酒泼他脸上。
他抹干净脸上的酒,没心没肺地冲我笑起来。
那人真的再没来过。老板后来照猫画虎,对每个不怀好意地打量Smile Bar酒保的顾客全都用了这套说辞,把我名声坏得一塌糊涂。
“萍水相逢,都是再也见不到的游客,”叶隽还安慰我,“舍你一时名声,保你半生平安。”
我被他说得生不起气,只能黑着脸去洗酒杯。洗着洗着又觉得可笑,躲在角落里偷偷勾起唇角。
别的不说,单说他那时挡在我面前的身影。
大概就够我记一辈子了吧。
圣诞将至,外国游客们纷纷回国,Smile Bar重新陷入了冷清。叶隽堂而皇之地挂上了“打烊”的牌子,不顾老板高声抗议。
“好了老板,”他以下犯上毫无顾忌,“京雨都说了,我来这半年盈利超了去年两倍,休息一天不碍事。”
这些日子我们全都忙得脚底朝天,老板更是累瘦了五公斤。圣诞节本就无人光顾,他干脆也闭上嘴偷得浮生半日闲。
两个男人坐到吧台前假装顾客,幼稚得可笑。
“我要你们这里最贵的威士忌。”老板高声说。
“我不要威士忌,”叶隽泰语水平见长,模仿着老板绵软的腔调,“我要便宜啤酒,但要这店里最漂亮的女孩给我倒。”
店里就我一个女的,真不知他是抬举还是讽刺。老板酒量奇差,喝了两杯便开始高声痛哭,抹了叶隽一身的眼泪鼻涕。
“怎么回事?”男生讶异地看向我。
“老毛病了,”我拿起酒杯做清洗,“一喝醉就哭他离开的恋人,十多年守着这破酒吧不敢走。”
“他恋人去哪了?”
“谁知道,”我嗤笑一声,“当初没走成,惋惜后半生又有何用?”
叶隽说:“江京雨,你这个人倒是冷血。”
“活着就够艰难了,为爱纠结未免太傻。”我把杯子搁在吧台上,俯过身看着叶隽,“没钱的人没资格谈爱,我就不信爱。”
他愣了愣,忽地笑了。
我没想到人还可以那样笑。像是在怜悯我,又像是在惋惜自己。他眼睛里的往事像海似的翻起来,温柔又悲伤。
“你当真不相信爱情?”他说,“江京雨,我带你去看电影。”
我没想到他会带我重看《泰坦尼克号》。
场面变得格外尴尬。我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不相信爱情,便不好意思告诉他我也曾为了这样轰轰烈烈的故事哭泣过。狭窄昏暗的私人录像厅,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解开几颗领口的扣子,露出凌冽的锁骨和修长的脖颈。
屋子里漂浮着泰国熏香的味道,他的声音从黑暗里传过来,带着种迷药般的晕眩感。
他说:“你答应我三件事。”
我问都不多问一句,中了魔似的点头。
他笑,然后慢慢说:“第一件,我走了以后,别想我。第二件,好好找一份工作。第三件……”
漫长的沉默后,他凑近我的耳,气息缠绵,语调带着催眠般的妖冶:“去爱吧。”
劣质音响里席琳迪翁的歌声猛然拔高,如一把剑刺破沉闷压抑的环境。男女主人公在船头拥抱,背后是湛蓝的太平洋海水。
叶隽啊,叶隽。
你当真是个妖精。靠近我,诱惑我,让我习惯你,依恋你。
最后,爱上你。
4
Smile Bar里多了一个酒鬼。我和老板同病相怜,在寂静的深夜举杯痛饮。我喝多了,抓着老板的衣领问:“老板,如果爱上一个要走的人,怎么办?”
“怎么办?”老板背靠着木质的桌腿,话说得波澜不惊,“又能怎么办呢?和他走,或者让他走。”
一语惊醒酒中人。我抱着酒瓶倒在地上大笑人生荒唐,可闭上眼却全是他的脸。他穿着白T恤靠在门框上冲我笑,他用笔帽戳着额头给我讲语法,他难得正经一字一顿地告诫我“这世上没有谁是一条贱命”。
到最后,在纷杂的光影中靠近我,眼睛里蕴藏着一片波涛汹涌的海。
醉中一场大梦,醒来空气里却有着麦片泡开了的香甜。我从床上爬起来,看见叶隽拿着杯牛奶坐在床边看我。
他倒是不傻,知道自己胡乱放电在感情上造了孽。
他说:“江京雨,我临走前,还有没有什么能为你做的?”
我拿过牛奶,慢慢说:“叶隽,你能不能,陪我回趟故乡?”
他愣了愣。
复而点头。
“好。”
我当真没想到,叶隽这样的人会晕船。
凌晨两点的渔船,他跪在船尾吐得天昏地暗。水手都是和风浪搏击惯了的男人,合着浪声问我:“渔船颠簸,你们怎么不赶明天的客船?”
我摇摇头,“我们赶时间。”
只是苦了叶隽。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坐船远行,难受得脸色煞白,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我让他躺在座椅上休息,把他的头放到我腿上,用手沾了凉水冰他的后颈。
这是小时候学会止晕的方法,没想到时隔经年后还能用上。叶隽嘴唇渐渐有了些血色,他说:“京雨,你对我这么好。”
我苦笑:“是你陪我回家,不然哪能受这份罪。”
他却摇头,“不一样的。”
往后仰靠,便能看到海面上的漫天星河。叶隽声音沉沉的与我说话,竟似是在梦呓。
他说:“江京雨,你别把我想得太好。我来曼谷,是在逃难。”
我说:“逃什么难?”
他声音更低了,“逃我爱的女孩,爱上了别人。逃我拼了命守卫,却被人踩在脚下的尊严。”
这世界多讽刺。都是船上的一对男女,Rose就可以被Jack拥在怀里互诉衷肠,我却要耐着性子听我爱的人讲他的青春往事。
他说他爱的女孩每天早上要喝一杯牛奶,否则会胃疼。说她与他一同长大,青梅竹马。他说她会弹琴,考上了音乐学院,总是自卑自己化不出其他女孩一般精致的妆容。
“老天爷给了她上好样貌,最好的年华却没漂亮衣服配,这是不公平。”他平静地陈述,仿佛那是他人的故事。
毕业那年,那姑娘同寝的女孩纷纷出国旅行,她却只能坐在他的车后座上转遍了北京城的宽窄胡同。走到尽头的时候,她忽地蹲下来哭了。
她说:“叶隽,我是不是活该贫穷?这世上的有钱人那么多,为什么不是你,也不是我?”
他拍着胸脯保证,“我再多兼一份职,咱们来年就能去更远的地方玩了。”
没有来年了,也没有今后的许多年了。他找了价格最低廉的旅行社,办好了签证,订好了行程,回过头的时候,她身边已站了个带昂贵手表的年轻男孩。男孩问她:“这是谁?”
她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然后回答:“我的一个翻译朋友。”
他竟在那一刻张口结舌。
这世上最没办法的,就是年少时的贫穷。他一言不发地离开,把能退的都退了,只留了一张直飞曼谷的机票。
再然后。
这世上有那么多的街道,街道上有那么多的酒馆。
他却偏偏走进了我的。
叶隽像是睡着了。他躺在我的腿上,眉头微微皱起来,大约又梦到了那些难堪的往事。
可是叶隽啊叶隽,人生在这世上,谁不是在逃难。
我也不例外。
5
站在码头上接我们的是我童年唯一的好友小水。深色的短裤和短袖上衣,还有不过半指长的头发,她真是越发的像个男孩子了。
“船上工作怎么样?”我跳下甲板问她。她扶正鼻梁上的墨镜,不回答我的问题,反而充满挑衅地看着我身后一脸苍白的叶隽。
小水自小如此。她辍学的时间比我还早,十四岁就跟着岛上的男人一同出海捕鱼,现在已经从学徒晋升成了正式水手。
“这小白脸不是你男朋友吧?”她问我。
“不是,”我推开她,“我爸呢?”
她拎起地上的行李,“还能在哪?你爸还得你自己来劝。”
老屋离海不远。
岛上近年发展旅游业,好多沿海的邻居都搬走了,他却仍然固执地住在这件破铁皮屋里。我进去的时候,屋子里一地的烟头,烟雾几乎把床上那个人笼罩。
叶隽有些受不了烟草味,后撤一步轻轻咳嗽两声。
“爸,”我耐着性子说,“去医院吧。”
烟雾之中的男人一言不发。
那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了,我却只觉得和他对话让我产生窒息感,“小水说你病得很重了,她让我回来劝劝你——”
“三年连个电话都没有,现在装什么孝顺。”床上的男人哑声说。
泪水迅速爬上眼眶,我压抑已久的情绪在一瞬间爆发:“我不给家里打电话,你就联系过我吗?你知道我这些年在外面经历了什么吗——”
那些童年的记忆迅速占领大脑,我的溃不成堤让站在身后的叶隽猝不及防。
“我不想去医院,”他翻个了身,隔着烟雾朝我挥了挥手,“我早就不想这样窝囊地活着了,但又不敢死。如果能这样离开,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声嘶力竭地吼:“你对我就没有一点依恋吗!我是你的女儿啊!”
那个床上的身影僵硬了片刻。
叶隽察觉出我已经濒临崩溃边缘,急忙走上前扶住了我。铁皮屋里空气混浊,我指着楼梯说:“上楼吧,那是我的房间。”
我的房间意外整洁。
单人床旁边是靠海的窗户,那是我度过了人生前十六年的地方。海浪声从窗外传进来,海风吹得窗帘微微摆动。
叶隽被我扯着坐到了床沿上。
“叶隽,你知不知道,我的英文名为什么叫Whale?”
他担忧地看着我,摇头。
“我爸爸给我起的,”我轻声说,“他说在中文里,京雨的谐音,就是Whale的译文。”
那是他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刻。我曾希望他不喝醉的时间能多一些,但是这么多年,他似乎越来越习惯从酒精和尼古丁里寻找解脱感。
“Whale很好听,”他用手摩挲着我的头顶,让我昏昏欲睡,“京雨也很好听。你的名字很好听。”
我在他轻柔的声音里迅速感到了困倦。我翻过身,揽住他的手臂,感受到他身体因为我过分的靠近而产生的僵硬。
我说:“我给你讲我过去的事吧。”
不止你有过去,叶隽。
我也有。
我的父亲曾是名水手。
看不出吧,现在那个不堪一击的糟老头,当年是个和风浪搏击的勇者。他随着货船到了普吉岛,在短短三天爱上了我妈妈。
他留在了这里,再也没有离开过。那时候他们很浪漫。他的船回来的时候,会特意朝家里的铁皮屋开一个弯,然后那个初为人妻的漂亮女人就会去码头迎接他。
后来,他的船遭遇了风浪。
他的船消失了。妈妈在码头上等了一天又一天,传回来的消息却一个比一个令人绝望。到后来,没有人愿意去找他了,他们都说他死了。
于是她不等了。
她要自己出海找她的爱人。
茫茫海面,无边无际。她那时怀着我,马上就要临产了,却毅然决然地在一个深夜里发动了一条渔船。
别人不去,她要去。那是她的英雄和战神,她相信他还活着。
谁也没想到她真的能找到父亲。
他的船翻了,爸爸扶着一块破碎的甲板在海上漂浮了整整四天。妈妈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处于脱水状态,整个人完全失去了意识。她把她的爱人拖上船,朝着岛屿的方向开去。
可那时,暴雨还没平息。
巨大的风浪让她越发不舒服,我开始在她肚子里变得躁动不安。船的速度开到最大,乘风破浪地朝着码头驶去。
被巨大的阵痛击倒的最后一刻,妈妈看到远处开来一艘救援船。
我生于海浪和暴风之中,而我的出生带来的,是妈妈的离世。
后来父亲就变得消沉了。
他觉得是自己害死了爱人,自此一蹶不振。小时候很多人欺负我,说是我害死了我妈妈,也说我爸爸是个无能的男人。
我想为爸爸辩解,我冲上去和他们打架,我说:“我爸爸不是废物,他是个水手!”
所有孩子都在嘲笑我。
力气大的男生把我拖到海边,把我的头按到沙滩上。海浪冲过来的时候,海水会淹没我的眼睛,鼻子,和耳朵。
一次又一次。
我每次都幻想,父亲会救我的。可是终于有一次,我被他们按在浪里的时候,余光看到父亲站在窗户前看着我们。
他无动于衷。
我从那一刻开始恨他,恨这里。
十六岁,我跟着邻居去曼谷打工,却在半夜睡醒的时候听到他们彼此用毫无廉耻的语言谈论我。我离开了他们,辗转在各种暗无天日的工作场所。
我没有回过家,也没有和父亲提过半句。他不会管的,就像当初我被人按在浪里一样。
说到最后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哭了。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哭过了,因为哭从来没用。可是靠在叶隽身上讲述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还是在意的。
我想爱人,也想被人爱。我想哭的时候有人来抱着我,告诉我,没事的,你还有我。
叶隽也真的这么做了。
他把我搂进怀里,用他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他的锁骨顶着我的下颚,让我有种切切实实被保护的感觉。
我就那样在他怀里睡着了。
6
后来的事,是小水转述给我的。
她说父亲在半夜的时候开着家里那条破旧的渔船出海了。
她说叶隽听到声音跟了上去。
她说那晚下了暴风雨,许多在海上过夜的船只都发生了意外。
但是父亲的船只幸存了下来。
那晚他们在风暴中救起了一个落水的船员。那个船员和他的朋友说,风浪最大的时候,父亲站在船头,声嘶力竭地冲着海水吼叫。
我问叶隽父亲到底说了什么,他却只是笑笑不回答。他陪我把父亲接到曼谷,在医院办好了手续。
然后他就离开了。
我一直在自学英语,帮老板维持着酒吧的运营。后来老板说他想回家乡,就把酒吧卖给了我。
自然不是全款,我从银行贷了一大笔钱。考山路的游客越来越多,Smile bar楼上住了一个美国女作家,开了很高的价格请我做她的翻译,她说她要写一本关于考山路的书。完稿的那天,她和我在酒吧里一醉方休,好像两个老朋友一样聊着自己的童年和爱过的男人。
后来她也走了。
我开始发现,原来人的一生就是在不断地离别。他们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与我同行一段路,然后离开。
再后来,父亲生了场大病。
他问我:“你是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当年在海上说了什么?”
其实我那时已经对这些过去的事不感兴趣了,但是既然父亲想说,我也没有阻止。
他说,他那天听到了我和叶隽说的话,猛然醒悟自己是个多么不称职的父亲。外面的暴雨和当年一模一样,他把船开到了母亲离开的那片海域,对着风浪大吼,让海神把他也带走。
“叶隽也在?”
“在,那男孩一定要跟着我,”父亲虚弱地说,“我一心求死,他拦不住,跟着我一起上了船。可是无论浪怎么打,我的船一直没有翻。”
他看向我:“是你母亲在保佑我。”
风浪平息的第二天清晨,叶隽和他坐在甲板上,望着无垠的海面和蓝天。父亲说:“我亏欠京雨。”
叶隽说:“那就从现在开始补偿她吧,她真的没有被好好爱过。”
父亲还说:“我很想我的妻子。”
叶隽说:“人不能活在过去。”
他顿了顿,仿佛也被父亲昨晚的模样震撼了。然后他继续说:“你也是,我也是。”
尾声
小水从岛上赶到曼谷,陪我一起参加了父亲的葬礼。
他在这地方无亲无故,陵园里只站了我们两人。葬礼结束以后,我让她先回酒吧等我,我想陪父亲再坐一会。
生前没有好好做过几年父女,只能死后弥补。
同住的这些年,我慢慢发现他并不是我之前想的那样冷漠。他给我做饭,打扫酒吧的卫生,也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帮我整理床铺。
我在墓碑旁坐到日色西沉,起身回去的时候,发现山下站了一个男人。
真奇怪,这么多年了,他好像都没怎么变过,还是当初少年意气的模样,站在那里挺拔得好像一棵树。
可是我却变成了一个波澜不惊的人。看着爱了那么久的人,我没有冲过去,也没有大喊大叫。我只是看着他轻声问:“你怎么来了?”
他笑,和那个早上站在酒吧门口笑得如出一辙,“有人给我寄了一本书。”
是本游记性质的小说,名字很长,翻译过来是《考山路的九个秘密》。我拿过来翻了翻,署名竟是那个美国女作家的名字。
再翻,翻到了最后一页。
“考山路有九个秘密。第九个秘密是,一个叫Whale的酒吧女老板爱过你,她从来没有忘了你。”
有风,吹得草木飒飒作响。
他说:“我花了五年,从往事里走了出来。”
他说:“江京雨,我回来爱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