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reigner's God

齐烋年:

       万分感谢你打开这封信。我并不奢求你看完它,因为它仅关乎我一个人的情感肿胀,并不比和你的日常短信里的一个句号更有意义。我想,写这些字是出于对默契的习惯,但我们理应少给它投喂些期望的食粮,以免它被填饱后学会了思考,陷落得太快。就像我恋上丽江,嗅到大研清晨冰凌的空气,我便觉着她的美,总联想起亚瑟·修治的《奥菲利亚》,清癯的人儿、红绿辉映的水荇和藓藻、溪流倒影里病态美的极致,都是我会心一笑的原因。而究其爱她的本质,却不得不提到另一幅《道德的觉醒》,我曾经拿它作诗:“亨特的画//女佣觉醒/匆忙惊起//失去的重量//撬动一只道德的杠杆//以蝴蝶扑翼命名”,因为与我的那个丽江相逢是由于一次轻率可笑的出卖。于是她的美也打了折扣,变得虚伪而卑劣。假如我们促膝而坐,诚实地说彼平生,你或许只能看到两个贫瘠的灵魂不肯罢休地拼命榨干倾吐的言辞,像阿戈斯的达那伊德姐妹,难以解咒就不胜其烦地重复着倒水的动作。只有恻隐的小费得以容许大家一边表演一边欣赏这滑稽的行为艺术。因为艺术形式相同,我们就以为找到了高山流水的知己。可为了观赏性和新鲜感,我们还是尽少劳烦多巴胺按响兴奋的门铃吧。

         

       但是,信也写到了这里,我总也忍不住说下去。我还要借口说,既然都承认是便利店里的两本过期旧杂志,又怕什么老生常谈呢?

        当时我还不认识你。你在上海的地下铁里向着补习班进发,像刚被抱离暖箱的巨婴还在怀想记忆里的羊水;我在昆明的巴士里浏览窗外掠过的树影,像羽翼半张的孤雏正在觅寻可栖身的枝桠。

        大观酒店的底楼从我到的第一天起,就有接连不断的婚礼举行。昆明的仲夏,天亮得很迟,到了中午白天才醒转过来,恹恹的日光一直拖到下午三点以后才豁朗开来。一连串鞭炮炸得震天响,风尘仆仆的黑色婚车撞进眼帘,白纱缎子红绸布,大绣球到处翻飞,鲜花和纸屑五颜六色在一旁撺掇,觥筹间大声的醉醺醺的笑,或是哭,调匀了下午和迟来的傍晚的色调,像是走进了雷诺阿色彩斑斓的乡村舞会风情画。

         我坐在二楼餐厅的长桌旁,目光穿过面前那个漂亮的雀斑异国女孩,在蓝色的夜景里探索。天暗得太慢了,晚饭时分还是奇异的宝蓝色,几束便宜的烟花带着几点火星子漫烂地绽开来。长桌边坐着不同肤色的年轻人,一边享用晚餐,一边有说有笑。青春的桨划过,而我总是离这波心最远。听着各种语言和音调汇成的谈笑声,我微笑着缄默不语,像一个美洲来的小伙,面对巴黎的沙龙手足无措,只是由衷地惊叹着。

       还有一个人,也只有一个人和我一样,不声不响。他就坐在我的斜对角。

        看上去是一个有些莽撞的男孩子,皮肤黝黑,健壮高大,自然地侧搁在桌子上的手掌结实又硬朗,让人想起米开朗基罗的素描笔记。吸引我的是他脸上的笑,和他有些鲁莽的样子衬在一块儿极其有趣,细小的双目里是近乎羞怯的神情,那种赞赏像是被噙在嘴边,尚保留着几分,像一个来到陌生地方的小野兽,欣喜地看着全新的原野。

       我就暗暗地打量着他,猜测他来自哪里。想起来历史书里面的蒙古骑士,或是电影里的菲律宾水手,年轻有力的样子。这不是我第一次给生人玩人物索引了,所以我游刃有余,在全球学生交流会的第一天晚宴上自得其乐地假扮一个捕捉线索的猎手。他是谁呢?脑海里这个印象越来越清晰,快要到嘴边了又变得糊涂…他像断头台边不谙世事的屠宰者,像伏尔加河旁脚步滞重却不乏稚气的年轻纤夫,像…

       "Hey I'm sorry but what's your name again?"

        对面的美国姑娘敲着她的筷子一脸不甘心地问我。她在和旁边的学生打赌知道所有人的名字,显然是输了。我回过神来礼貌地说:

        “I'm Siren.”

           塞壬……没错,是塞壬!我想起来了,他就是雷斯顿唯美名作《渔夫和塞壬》里人鱼身边紧紧挨着的那个年轻的渔夫,这个人物和他最近似了。我与这张图画一起滑入思绪的舞池,我看到了惊涛骇浪,我看见大海掀起它的袍子淹没了昆明的天空,他堕得很深很深,囚禁在漆黑的海底。他越堕落,我越快乐,因为这样和我的想象贴得越近。我就像水妖一样,在无边无际的假想里把他拖向深渊,仅仅为了满足这条逼真的假设。我要打开所有装着同情心的坛子,一边折磨,一边安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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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夫与塞壬

        以海平面为对称轴翻折,他居住在茫茫宇宙的一颗星子里,他的黑夜在我的白天里酣睡,他的冬季在我的夏日里取暖,他还是那个陌生人。我跪在地球的雪地里,紧紧攥住那只控制定时炸弹的手表。


      “你猜那个科学家有没有摇醒水星上的炸弹?”

         

          声音模糊不清。

       “猜一下。”

       你在我面前,手里抱着那本卷了角的《三体》,胳膊肘搁在我桌上。

        “没有?”

       “对了,没有。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氢弹的摇篮系统,这只是针对智子的一个骗局,这样三体人才会妥协嘛。只是一个面壁者的基本素养而已。”

       “喔。”耳边隐约是“砰”的一声,隔了几个纪元和光年,一颗星灰飞烟灭,化成了混沌的星云。转念想起宇宙里哪会有声音,这只是我大脑里的一处执念罢了。

          你把爪子放到我眼前晃了几下:“嘿,想什么呐?”

         “没什么啦。”

          你扫兴地看了我一眼,上课铃在这个时候打响了,你转过去,忽然感到有人戳了一下你的背,又好不耐烦地转回来。

          “齐烋年,要不和你玩个面壁者和破壁人的游戏吧?”

          “怎么玩?”你眼睛一亮,还假装在生我之前不理不睬的气。

          “你猜猜看刚才你说这些的时候我在想什么。你猜出来你就破壁成功,我就面壁失败了,怎么样?”//


       于是后来直到我生日的三天里,你不停地检查我写过的空间,翻找登有我短文的校报,留意我在桌子上写着的散乱的歌词和对白。我是最最不称职的面壁者,到处泄漏重要的机密,腾开一只手让你看见书上新摘下的句子,老实地回答你每一个提问:

       “什么时候的事?”

       “夏天。今年夏天。”

        生日那天放学我们借着终结一个游戏的名义,双颊发烫地谈天说地。我抬起头,在密密的倾诉当中换气呼吸,像罗塞蒂的贝亚特丽齐,让红色的鸽子再衔给我几束罂粟,好让我在重病和落魄中听话地交给你我所有的信任和欣赏。 你一边吃着我的蛋糕,一边扭捏地把自己的往事和盘托出,像个修行不够的僧人,一丁点舍利透着晦暗的色泽。

        结束的时候天已经漆黑一片了,空荡荡的教室只剩下两个失言的傻子。你拿簸箕清理最后剩下的一些垃圾,走到垃圾筒旁突然闻到了它的酸腐味。你觉得厌烦而羞耻,却又爽快也适意,心下混乱而诧异。于是你一声不吭地关灯关窗拉窗帘,甚至没有和我道别,以至于走出教室的时候我开始怀疑,到底是谁破了谁的壁?

        回家路上循环Hozier的歌。《Cherry Wine》的时候我恍惚间听见了鸟鸣,是丽江盘山间的鸟鸣声,在间奏里穿行。我不敢相信上海靡靡的秋天竟然还有欢啼的鸟儿,便摘下了耳机谛听,啁啾却不见了。戴上耳机,它又回来了,像冷却的朗姆酒,我靠着想象拼凑起饮用时的炙热。不得不万分失望地承认那啼鸣是曲子里本有的,并不是我在丽江飞驰的面包车上听见的。我曾经还为曲子和自然的不谋而合啧啧称奇呢。

       面包车上七个人睡了五个,醒着的是司机和我。车停了有人被换下去,又有人被换上车。是他,也只有他一个人,被换上车了。四季之神醒过来了,丽江的大地醒过来了。

       他钻进车里,他对着我打量了一眼,他一猫腰坐到了我的边上,恰好原先那个同组的白人被换下去了。

       我笔挺地钉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地正视前方,像伊斯兰的白衣黑面纱新娘,惊恐万分地祷告着,异常兴奋地把祷文念得颠三倒四,七月的林木散发着神圣的芬芳。我的目光胶在车前挂着的那个带铃铛的神像挂件上, 几声寂寂的空灵的清响,多像仪式的起调。它用奇异的音调欢迎我的加入,为我无知的灵魂和身体受洗。

     “你爱上他了。”铃子们说。少数民族的神说。

       在亘古的力量面前,我只有弱小和虔诚。一朝之间褪去对“致命少女”意象的痴迷,我已经向普西客进化。车子在盘山公路上兜转,一个大转弯就让我难以控制地向他倾斜过去,我只好把一切都赌在神像的小身影上,看它的指引做事。每一次车子转弯带来的失重总让我隐隐感到这个又薄又碎的梦将在千重山岭中跌碎,潜意识是Hozier的低吟,口袋里仿佛装着一颗暗示的骰子。我快要抓不住了,我快要从一股引力中脱出身去,大汗淋漓地畅快地欢叫、哀啼起来,虚脱又化成一滴冰凉的眼泪,顺着发端滑进滚烫的耳廓里。

       我转过头把四分之三的目光投向窗外,四分之一交给他,余光是毛姆失常的理智。他竟也不声不响地看着我,惊人地着迷和怜惜地微笑,从林海里捡起这只惊落的孤雏,抚一抚摸弄皱的羽毛。普西客,在爱神的拥抱里享受着崇高的劫掠,一脸幸福饱和得难以自持,冉冉升向天国。晚宴第二天,球场上惊慌失措的我撞到了他,比赛中的一次施救我就失神地快乐起来,究竟是什么使普西客这样的女人那么容易满足!我的脸热得可怕,贴在金属的门把上求着快快冷却,但它像发烧一样蔓延,日本室友给的一杯温吞水泡腾片已经不能把它稀释降温。我从门那里踉跄着回来,险些被地毯绊倒。

       “诶呀,”我对自己说,“我为什么不把自己裹进地毯里变成他的礼物,滚到他的门口送给他!”那天晚上我给沈芜晴发私信,说:“我该不是会恋爱了吧!”她良久发了一个目瞪口呆.jpg:“别傻了。”

        其实渔夫的假想早就长出了犄角和羊蹄,变成了人兽——潘。窗外,它背着丽江的大山向我走来,幻化云雨酿成大河,从石虎的身后翻涌而下。它执一支牧笛,吹出悦耳的鸟鸣蒙骗我,假意还给我清醒的四分之三。

        面包车上,我低下头打开手机习惯性地看看对话,屏幕右边一条条绿色的云彩好看地絮叨着。陡然想起他就在一旁,心猛地一大跳,只好将错就错地怔怔地看着,这时候梦已经微弱得透明大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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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泰德马

       他的目光移到我的手上,从那颗俗气的兰花戒指到每根手指的骨节都看一遍,皮肤像经历了静电的舔舐。然后,他突然拿起我的手机,近乎玩笑地上扬起嘴角,让屏幕微微朝向我,好让我可以清楚地看见他在我的对话框里打出来的字:

         "Why rnt u responding?"

         "Lol"

          我眯起眼,眼泪像句末的光标一样闪烁不定。

          从第一次等待一个人的回复,到等待自己的回复,我经历的只是上帝的一个工作日。有时候回复是美的,晚上大观酒店四楼的走廊尽头,442和441的门同时打开的一刹那,我抱着我的枕头,白衣的美洲亚裔基督徒少男朝我微笑,昏暗的光晕里两个人影,没有对白。他赤着脚,提着塞缪尔的守夜小灯打更,曾经一次次错过圣谕,直到他明白以后也不忘和耶和华开玩笑,用上帝的身份说:“塞缪尔呀,你可为什么不答应呢?”没有回复的时候,幽默家会讲,爱人是被外星人带走了,因为她会回来,我们正享受着她的失踪。隔了几个光年回复越来越慢,对讲机变得沙哑,最终失联。

        收到了的只有疑似别的太空站发错的密码,又大概是善良的三体通讯员看不下去地球人的自作自受了:

       10月2日 周五12:17:“不能来碰瓷真是遗憾www”//

          像是我的回声,稚气的期待转了一大圈回到自己手上。绿色的信息图标顶着红色的1,跃跃欲试,仿佛宇宙演示着能量守恒,微信发给他的絮叨从短信箱里吐出,绕过一大座人情世故的迷宫,只是变了样貌,不变的是小心翼翼和得寸进尺。十一长假里刚做完当代艺术博物馆的志愿者,在一次没有结果的冷战之后收到了第一条来自你的短信。

        一段稀松平常的吐槽和让步之后,我想起来你在我母亲的故乡,便顺口聊了几句。“苏州好玩吗?“

      “还好吧,就是缥缈峰上信号不太好……”

      “喔。”

         几个小时以后,

      “啊……怎么说呢,这里情况有点麻烦,车胎爆了x”

       我愣了一下,这家伙也真粘呢:“是自驾游吗?那很麻烦啊”

       “喔是大巴,现在没事了……”

        于是我开始想象,山间公路上,一个人在熄掣的车旁伫立着,抬眼望得到那种黄纸卷上的露珠松柏、雾里青山,低头掏出蓝色的小诺基亚手机迫不及待地呢喃两句,于是一处虚无缥缈的景致就成全了两处闲愁,合成一幅国风的波普艺术。当美国人用这类文艺复兴表达乡愁时,我开始扪心自问,自己的故乡究竟是哪里?2月7日,我和你从上海同时出发,去往相同的父辈的家乡。真羡慕你能把那个地方当作自己的本源,入乡随俗,我却像鲑鱼一样随着暖流穿梭海底,不痛不痒,不以为然。

       我的乡愁,该是那个三维的坐标轴,安插在初中校园外的国货路转角上,无限延伸。笔直向前是通向车站的斑马线,右转是人行道,沿着一个简朴的老式小区。杨千嬅《Play it Loud,Kiss it soft》专辑封面的暖色系彩虹是底座,绿色的小区栅栏和橙红色的绣球花调匀它的饱和度。许羡愚在前面,拉杆书包轧过灰色瓷砖,像一驾飞驰的灵车,隐隐甸甸。路很长,像干裂的戈壁。街灯总在转角的时候忽然亮起,下雨时照亮万点金丝。阿大碗面店后面的一扇转门以后就是我一个人的路,黄昏中的seveneleven、五缘在路旁寂寂地等待着,理发店的黑白立柱周而复始,洗车店在露天湿漉又贫瘠,黄犬在水塘边垂垂暮矣。再往前拐弯,四号线地铁站露出紫色的细胞膜。直走,面前两个自相矛盾的红绿灯,直通最后一段离家最近的路。仲夏时风吹蝉声响,初冬时银杏裹着围脖。第一个没有许羡愚的干燥九月,我这样写那条街:《秋》//像是魔术师的布//从帽子里抽出一阵风//闷热的兔子和鸽子//被挤在帽底/残喘余齿//蝉声退潮了//黯淡了一片浓荫//做订奶广告的老头在树下//坐一整天//下午奶罐又空了几个//当叶子再次唱歌的时候//

       我的乡愁是我的自卑,是我的自尊,是我时常荡失的自爱,和绵绵不止的自省。如果没有乡下人一般的自卑,我也不会贪得这杯看似便宜的甜醴,而哈莫雷特又怎么知道杯里早有暗算,原来我和许羡愚并不对称。自罚一杯,从此每一次总不免狂想莎乐美的复仇,斟满了自卑的惊恐。然而那越江大桥下的家,好似沙漠里的加油站,见证了每一次我痛苦的分娩,成为一个弗里达一样的单身母亲的自尊,我便越来越享受着悲伤。

       你说你最近爱上一只猫,在学校对面的车站爬在你的膝头,接受你的爱抚。你把她当做自己的女朋友,弥补那次温柔的拒绝。12月14日,我在课桌上刻下这个日期,把阵痛取样封存。紧接着那天我失踪了一个上午,你失魂落魄地认错人,叫着我的名字就要倾诉。当我肿着双眼来到学校的时候你转过头来,一脸颓丧的笑,两个落水的小动物被绝望的海水冲上了一条方舟。12月23日乔貘的话剧参加学校晚会节目审批,扮演路人甲的我拖着你到现场助阵。

       我们并排坐在暗沉沉的剧场里,看着台上人来人往。那时我们已经很熟了,毕竟扮作彼此浸湿眼泪的枕头也有很久了。阿貘和二辽也不见怪,好像你就是另一个稍年幼些的我,大家早就认识。你温顺又听话,让我想起每一次回家路上,阳光渗过指缝的时候,我总张开手掌,想象着自己牵着一个孩子,鲜活稚嫩。儿时那个卖气球的老伯解下橙色的那只送给我,上帝救下一个少时夭折的我变成天使,把丢失的纯真和顽皮递到我的手中。我们聊了起来,

       “你知道宇宙社会学吗?”

       “黑暗森林法则么?大概吧。”

      “其实和人类社会学又有什么分别呢?”你故作深沉地叹口气,说,

      “每个文明都要自我维护,总不想让对方看出自己的心思,谁先出声猎人就一枪歼灭之;被发现,即毁灭。”如果你一直噤声不语,或许她还在你心里保留着那个动人的位置,完美无暇。

      “不过别忘了猜疑链的源头:宇宙社会学公理;文明不断增长与扩张,但宇宙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宏观来看,谁管那其中纠葛呢?”

       这样的不负责任和无所顾忌一直是我的痼疾。灯亮着的时候,我还在自嘲着那些莫名其妙的三分钟热度。你装成一个大人,笑我太幼稚太滥,笑得恰到好处,我丝毫不生气。我是不会爱人,我还不配爱人,我很早就承认了。

       我爱的是一辆驶向黎明的火车,当他抓住我的手时,隧道吞噬了我们。光亮一点点复苏,他不忘摘下那顶黄色的帽子扣在我们紧握的手上,宠溺地看看满脸朝霞的我,把我溶在丽江的日出里。麦田上飞过快乐的乌鸦,Hozier唱着:“Rare is this love,keep it covered”

         暴风雨的夜晚,披散着头发的我流下了小儿女的离人泪。气味陌生的房间里,他怀抱着我弹奏Moonlight sonata试图让我平静,我像只不安分的鸽子,让他饶有兴致地捕捉。那天的我木讷而苍白,庄严而圣洁,像瑟缩在床角的少女玛利亚。


       物理学宣告死亡,剧场中我们的头顶上仿佛显现出三颗飞星。偶然的力量竟然能碰擦出一个庞大的理论系统,那么万象的自生自灭就更应该忽略不计了。

       灯骤然暗了,音乐响起的前一秒,你突然耳语说:“这么说如果我表白,你也会喜欢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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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菲莉娅

        黄沙扑面而来,席卷闷热的空气,拔起剧场的红色座椅,撞翻墨子的天平和仪器,把每个角落都盖得严严实实。沙丘上方的恒星像三只巨眼,一言不发地看着这场残局渐渐冷却。寂静的大漠忽然进入了极冷的乱纪元,鹅毛大雪顺势就飘了下来。我随手在一张废纸上写道:“或有一天//时间的标尺生锈了//地球一头栽倒//我们遗弃在黑洞中的原野”

     “赠给你/昏睡的极夜//赠给你/流转的光//都是我冥顽的报复”

        1月23日的清晨,任翛辽在15排4座蹂躏着两张电影票,已经看过三遍的侦探电影早已沦为一出出折子戏。一束刺眼豁亮的白光从她身后忽然闪现,停留在我的座号:

    “原来你坐在这里啊?”

     “嗯。”

        你微笑着向我挥了挥手机,转身径直朝着前排的位置走去,渐渐融在大银幕上阴郁的伦敦迷雾中。看到一半任翛辽有事要先走,我陪她走出影院,门外亮堂堂的白色,是下雪了。我忆起滇藏高原上的一处古刹,伫立在白皑皑的积雪里。寺门的池塘结了冰,几只鸽子在一边蹦跳着,春天的声音点缀了音符。总有错觉这画面被反复嫁接,象征主义中最爱不释手的雕像在池塘边静坐沉思,我看着他想起了四季和生死,在寒冷的知觉里举重若轻。


       Hozier的歌声从诵经声的深处传来,“Angel of small death and codeine scene...”扑翼的声音响起,又一群鸽子飞落,围拢在圣女厄拉里阿的尸体身旁,嘀咕着祷词。我羞惭而无言,低头去数自己那些无谓的牺牲,不觉苦笑。


        丽江的清晨在大理石铺成的浴室里水流花开,我在泰德马的庞贝古城里一遍遍迷失。玉色的帘子,白色的长阶,我一路玲珑轻巧地来到大院门口,抑制着惴惴的呼吸。他在门外,趴在矮矮的灰色围墙上,等待我兑现这次约誓。

        庭院的桃木锁插得太紧,我怎么也打不开,在这个疯癫的冷清的早晨,我无助地快乐着,在冰冻的空气里兴奋得瑟瑟发抖。我看到夏的果实过早地缀满越了界的枝头,看到它摇摇欲坠、终于落在了院门外,应和着心中一个宇宙的坍缩。当我在他的双臂中气喘吁吁时,所有的露珠都吵醒了。在那个翩然降落的瞬间,衣袖里抖出了一卷卷经典。

     “年轻的蝉蜕//等不及变老//瓤想知道果核的味道”

       幼蝉的尸体在解冻的池塘里漂浮,那个我彻底死在这里,死在一个提前的汛期,倒在鸽子的簇拥中,它们跳着脚惊惶不安。他执一长戈冷冷地站在一边,不以为然。

       不知不觉任翛辽已经走了,我孑然一人返回影院。你被手机的震动惊醒,睡眼惺忪地解锁,看到这样一句:

      “你坐在哪里?”

      “七排七座,中间一列最左。”

       过了几秒,你风驰电掣地按下解锁的密码,那个我给你的代号的缩写;

          屏幕显示:“你后面坐了谁?”

       还没转过身来,一只柔软的手埋进了你的头发。我们在片尾的音乐中相顾而笑,影院的灯慢慢亮起来了,照亮这两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还记得那次吗?

       “会啊。”我粲然一笑。你看着我顿了几秒,眼睛里是慢慢熄灭下去的虚荣和冉冉升起的不忍,忽然就大笑起来。我也跟着笑了起来,右手不停摩挲着起球的校裤,直到笑出眼泪,才别过脸去。一束灯光,那伪造的阳光,默默透过我的指缝,再次如天使一般牵起怨艾的我去散步。我又一次独自走在那条国货路上,我感到熟悉而安全。是的,又回家了。

     “那不是真的,”我自言自语,瞳孔从苏西的鸡尾酒绿慢慢褪回黑色。

       隔着一层梦境,我隐约感觉你的手掌温柔地抚着我的脊背,叫我上台前别太紧张,却使我在这条暗沉沉的小路上走得摇摇晃晃,不能自已。“可是,才下眉头的是什么呢?”

       请让这戈壁荒漠更险峻一些,更崎岖一些;让修拉的点彩迷阵掩护我,让我消失在你面前。请放开我,骰子来正在不停旋转,我快要醒过来了。

        我埋头跋涉,走过黑夜,迎来白天,经过中国石化门口那只被我当作男朋友的兔子,路过那家永远生意冷清的阿大面店,看见二月份那还是骨朵的绣球花。

       黑色的婚车停在绿色的转门前,鞭炮的纸屑铺在从前烧纸钱的那个黄色粉笔圈里,不垢不净。

        提前放学的那天,我在南浦大桥站的出口遇见了许羡愚。他还是拖着灰色的书包,一路风尘仆仆的样子。我认出他的第一秒就拦下了他:“诶,许羡愚?”

       “啊,林向蕤,好久不见了。”

       在路的尽头,我终于和他俱会大道口,并第一次在无休止的追逐中开口出声。他直接开始祝贺我诗歌比赛二等奖,我也顺便提起一等奖的骄傲公子李渐行,努力着笑得更自然些。他还是喜欢说话低头看地,絮絮叨叨声线平平,但似乎老练圆滑了一点。“很久没看到你走这条路了啊。”

     “是啊,我住宿一周才回来一次。其实还是一直住在那里的。”

       看来他很早就知道我以前守株待兔的恶劣行径了。

        我发现我的确说不出什么了,又无奈又感慨。于是他憨厚地笑笑,看了看手表准备告辞。只能这样了吧。我们再也不会讨论诗词,因为他不会知道缺失了他的第一个半年和往后的岁月会在我的稿子里怎么发生,他也不再是那个总是纠结于平仄的一介寒儒。我把那些废纸塞进了四号线站台上报废的自动售货机投币处,它将和过期的饮料一起被处理掉,再也不回来了。

        我从一个不太清楚的噩梦中大汗淋漓着惊醒,看了看表,是8月17日的5:30。我一把拿过迷彩服往身上套。虽然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宿舍里的姑娘们都醒了大半了,个个睡眼迷蒙地伸展着身子,好一幅《安飞沙的女人》。糊里糊涂地在清晨呼着号一路小跑,听见班主任在队伍后面的抱怨:“前面那个谁啊,齐烋年吗,头发太长了回去剪掉!”

      当时脑子里还循环着“purest expression of grief",原来我希望的只是你,或者另一个陌生人的上帝,早一点揉揉我的头发并告诉我:

       “醒醒吧,哪里来的grief。”

          但是你没有,幸好我不遗憾,我也不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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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飞沙的女人

          快点合上这本杂志啦,全家外面天都暗了。你系上灰色格子围巾走出门,拧开瓶盖,看见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字:“谢谢惠顾。”

          你嘴角扦动了一下,在没有了猫的车站停下,再次查看了一遍安静的收信箱,像是还在等着什么。矮矮的一个人,站成一座干枯的消防栓。


你的林向蕤

2016.1.5~2016.3.12 21:23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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