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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回 三曲
朦胧的月色之下,一圈又一圈柔和的光晕荡漾而出,玄奥迷离,美妙无比。
真儿看着手中的东西,心念婉转,一行清泪潸然而下。
这东西虽是环状,却有粗有细,从细到粗的环壁上雕刻的好似银白色的花蕊。铜花吐玉蕊,正是与那铜镜相配的宝物玉指环。
阿奴离她有些远,看的不太明白,紧忙揉了揉眼睛方才看清,原来真儿看得如此痴迷之物,竟是一枚玉指环。
他从未见过这样精致的东西,又见真儿独自伤心,也不敢多问,只道她是思乡感怀,就柔声劝慰了几句。
愣了片刻,真儿才回头看着阿奴,轻声问道:“阿奴,你信那前世今生吗?”
阿奴有些茫然,摇了摇头。
真儿自顾自说着:“我却信的,说来你别惊讶,我......我未曾喝过孟婆汤,幼年尚属迷茫,如今却记起了前生之事,这玉指环乃是个前生的信物,原与一面铜镜相配,那铜镜背面有花,花中尚缺一花蕊,玉指环嵌入其中方为圆满。我来到这世间,就为寻那持镜之人的。”
这段奇谈怪论,如若平日里阿奴听了,还会以为小真犯了傻病胡言乱语。但此时此刻,微黄的灯火与银白的月华交相辉映,玉指环透着琥珀色的奇异光彩,他料定不是凡物,不由的半信半疑了起来。不过疑惑之余,他还有些担忧。
他左右张望,就怕这玉指环惹来无赖争抢,紧忙劝小真收了起来。这二人,一个伤心,一个担心,一时之间都没了看花灯的兴致,于是便倒头回转,一会儿就转回那破庙来了。
到了庙门口,远远的望去,那白老儿竟还在门口等着他们,一脸的忧心,两人只是暗道这老儿非亲非故,却把他们二人视为己出,心头都是一阵暖融融的,于是三步并作两步,赶紧跑了过去,欢喜的大叫起来:“爷爷,我们回来了。”
白老儿笑道:“回来啦,回来就好!”见他们安然回来,他心头大石方才放下。
阿奴把怀里的两文钱塞回白老儿手中,笑嘻嘻的说道:“爷爷,路上没什么吃食,我们不饿,这钱还是留着买米吧。”
白老儿知道这孩子跟了他三年,吃苦练功,虽然年幼,却懂事得早,有道是贫穷孩子早当家,心里甚是欣慰,微笑不已。
夜已深了,两个孩子各自席地而睡,白老儿给这两个孩子驱了好一会儿蚊虫,又取了自己的草席,盖在小真身上,眼见这女孩睡熟了,心里只是叹这乱世之中,百姓流离,只有贫苦之间相互扶持,熬过这漫漫长夜。
到了次日,爷孙三人各自吃了半碗热稀粥,就又收拾了家伙式,准备去西郊民巷里耍,这上元节从正月十五开始要过整整三日,三日内百姓尽都闲暇,喜好玩乐,他们合计着正好再去摆摊,只盼能有些许个良善多给些赏钱。
到了西郊,白老儿找了个空地,赶紧把家伙式铺开,又唤阿奴在杆上露了几个新鲜技艺,那谢小真却在一旁双手平举着铜锣,四周打转,但围观之人却甚少,好半日也没几个银钱,三人不由焦虑起来,却见着旁边的摊位上喝彩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阿奴有些好奇,只听得旁边那摊位上有几个戏曲艺人,其中有两个女子,正持着琵琶,弹唱些个小曲子,有些人,尽点了些《倾杯乐》、《水鼓子》的曲子小段,那两个青年女子自是弹唱则各,遂了那些文人土绅的心愿,众目睽睽之下,其人也不好推却,故而也打赏了不少银钱,阿奴眼里甚是羡慕,却回过头来与白老儿说道:“爷爷,咱们不是还有胡琵琶吗?不如就地弹唱些曲子,也好多拿些赏钱。”
白老儿听了,便去装家伙式的破布袋里翻找,好一会儿才找出了那把胡琵琶来,细细的擦去了上面厚厚的灰尘,叹了口气说道:“可惜断了根弦,五音不全,如何弹唱。”
原来这白老儿原是金州的杂技曲艺人家,有个老伴善弹五铉胡琵琶,自七年前因水患两人一同流落西川,就在街头卖艺流浪为生,又因颠沛流离,缺医少药,老伴王氏患了痨病,久病不治,早于六年前便去世了,只留下这胡琵琶与白老儿作伴,阿奴心直口快,不作深想,张口便提及那伤心遗物,这白老儿取出此物后,只见遗物保管颇为不善,又断了一铉,这“断弦”的琵琶找了出来,白老儿见了顿时心里一酸,两行老泪滚涌而出,伤心不止。
真儿不知道这段往事,还以为是白老儿因手里的乐器坏了,伤心难过。但毕竟女孩子比较乖巧,只见她轻声安慰道:“爷爷别急,我来看看。”说罢,她就从白老儿手上接了那断弦的琵琶。
真儿一看这胡琵琶原来有五根琴弦,琴弦都是动物的筋所制成,很是坚韧,但其中一根因为琵琶上的木钉腐坏,已经断了开,的确,这宫、商、角、徵、羽五音不全了,但是这个女孩前世可不是大唐人士,乃是来自现代的青年学生,且尤善琵琶,她一见此物,心里就想起了学习琵琶时老师所说的历史典故,这五弦琵琶自汉代由西域传入中原后,经历多个朝代,从开元年间便开始转为四弦琵琶,又经过一千多年的流传,到了现代,早就是四弦的曲项琵琶了,五音转为四相十二柱,反而是通过演奏者指法的变化,给弦乐带了更为丰富的变化,所以她见到断了弦的胡琵琶,反而心里一喜,于是就用手拨了琵琶中的四根琴弦,其中两根音色略有阻塞,就细细调整了皮筋的长度,将音调整妥当后,便将这断弦的胡琵琶立了起来。
她许久不曾摸过这前世精熟的乐器,如今往肩膀上轻轻一放,顿时一股子鲜活气油然而生,她此时正是八九岁年纪,那胡琵琶箱体比现今的琵琶略小,这乐器也不显大,恰巧合适。
真儿将琵琶持稳后,眉头一颦,右手一上来就是一阵轮指,迅猛而有力,全然不像是个小女孩所能弹出的气势,原本这摊子旁边的人寥寥无几,比起前面一摊更是显得冷清,这冷冷清清之中却突然响起了峥嵘之声,不由的把那摊子外围的人吸引了几个过来。
只见这个女孩双手虚实变化,推、拉、吟、揉、擞、打、带、轮指、泛音各种技法娴熟无比,弦音铿锵雄奇,演奏的正是《十面埋伏》的第一段“列营”,那十面埋伏原是古曲,自现代音乐转为大型套曲的结构,较原来的古曲显得更为具有章法,全曲共有十三个小段落:一是列营;二是吹打;三是点将;四是排阵;五是走队;六是埋伏;七是鸡鸣山小战;八是九里山大战;九是项王败阵;十是乌江自刎;十一是众军奏凯;十二是诸将争功;十三是得胜回营。
有些心里好奇的百姓原本是被突然爆发的弦音所吸引,到了后来尽皆沉浸在这现代弦乐连绵不绝激昂雄浑的气势之中,而那些原本正在点着曲子的文人土绅听到后,有些个知音识曲的雅士,便听出了这正是《十面埋伏》,这是宫廷乐府的大曲,有些文人也是偶然在一些王府的宴客中听闻过,此时听来,只是觉得耳熟,细细一琢磨,又大有不同,不由的惊诧万分,纷纷围了过去,只为一睹那曲艺高人的身影,垫了脚尖,顺着人缝望过去,竟然是个八九岁的小孩,不由更是大惊失色了起来,觉得奇异无比。
待到白老儿这摊子上堵了个水泄不通之时,那小女孩飘亮的一个收势,这雄奇怪异的曲子嘎然而止,竟然是曲终了,人群不由的大声喝彩起来,各个都称那场子中的小女孩是奇才,又纷纷掷出赏钱,只为能再听到那此生从未听闻过的奇妙乐曲。
真儿一曲振动四方,周围尽皆称奇,白老儿和阿奴更是惊讶的都快要合不拢嘴了,一个昨天还因为饥饿险些饿死的流浪孩子,这还一天不到,转眼就变成个乐曲奇人,两人都惊住了半响,到了真儿第一首曲终,阿奴先反映了过来,那周围的恩客纷纷掷着银钱铜板,此时不捡更待何时,他赶紧冲到前面去,东一把,西一把,慌慌张张的把落在地上的银钱拾捡了起来,又不停的点头哈腰,只因为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众人见那女孩停了下了,都还未尽兴,不免吆喝了起来,只是求这艺人再献上几首佳曲,聊以尽兴。
其中有几个浪荡子便叫着:“小娘子,你待再弄几个花弄蝶来,本公子这里大大有赏!”
旁边另几个怜香惜玉的士子却反驳了几句:“呸——就你们几个也配听这佳音,什么狗屁花弄蝶,你们知道刚才那小娘子弹的是什么吗?那是我等凡夫俗子都未必有机缘可听闻的大曲——《十面埋伏》。”
那几个浪荡子失了面子正待要找回来,不由的推搡了起来。
又有几个魁梧的豪雄之士一把将那几个胡乱拉扯的浪荡子推了出去,待他们站的更靠前一些的时候才朗声喝道:“那小娘子,莫要惊慌,再弹几首好曲子来,大爷也不点曲了,你就捡拿手的显来,银子是少不了你的。”
这才一会儿工夫,白脸红脸,形势倒转,白老儿赶紧唤了阿奴去低头道谢,但回过头来一想,满心的疑惑,不知真儿这姑娘是何来历,如何将这断弦的琵琶弹的如此出神入化,那显然不是贫苦的人家养出来的,更像是宫廷里面的曲艺伶人流落此地,但看年纪又似乎不像,心里不由的打起鼓来,这七上八下的,也不知如何是好。
待到周围人群吆喝声此起彼伏,眼看再也无法息事宁人之时,白老儿才犹豫着上前低头问了问小真:“真儿,你真会弹这胡琵琶吗?”
真儿有些惊慌,但微微的点了点头。
白老儿又问:“可还会其他曲子?”
真儿听了这句,方知爷爷心里的苦衷和担忧,心里一阵莫名的感激,她低头思索了好一会儿后才抬头,微微笑道:“爷爷莫要惊慌,这琵琶真儿幼年时学过,还有几曲可谢众位恩客,待我细细弹来。”
说罢,这姑娘将小手拂向琵琶,又一曲缓缓而出,曲音哀怨而悠然,这首曲子,那大唐百姓从未听闻,却是一千三百年后才有的,作这曲子的曲艺佳人名唤“吕秀龄”,真儿此时心里有一点儿忧,又有一点儿喜,心里虽然仍有些慌乱,但却强自平静了下来,她弹的这曲正是那《逆伦》,曲音绵绵,似有词意:
情纠成线化作缘,缘散情终空留念,
思不断念尽纠结,如水涟涟斩不绝。
凝结成冰添作殇,殇起念空绕心结,
结尽春红断留空,空度冥束缚成茧。
云钗一尺斩青丝,似蝶破茧出空寂,
寂然心悸舞翩翩,决然扑火燃成尘。
爱似尘土烟成云,情如枯叶自凋零,
覆水难收涌为枉,徒留忧字埋心间。
如风无定忐忑撞,心门声起罄鸣韵,
命如轮回空逆转,何处上元觅月圆。
……
初弹这曲子出来,真儿只是觉得心里略有一丝空寂,待她指尖轻轻拨动,拨动了那弦,再轻轻触动,似乎深入心里,仿佛拨动心里那深深的思念和苦楚,这曲子弹奏在这里,却似乎只为梦里的那一人所弹。此时周围人潮涌动,铜板纷纷落在地上,阿奴正在轻快的拾捡,白老儿一脸喜色,连连作揖,只有她强自欢颜,心里苦楚无处倾述,一股心酸无比的泪水顿时涌出。
这时周围听曲的不少文人也静了下来,只听出这曲子哀宛而伤感,曲意悠然却酸楚,似乎是一位在红尘中挣扎的女子,一会儿流落这里,一会儿又流落那里,居无定所,心无所依,四处漂泊,只为寻那尘世中的另外一人,这些文人豪士不少都曾经沉迷于烟花酒巷之中,也有过那情愫依依,填词画眉的少年风流往事,到了最后,不少人或因仕途迷茫、抑或家族门规不许,与那曾经海誓山盟的青楼女子决然离别,拂袖而去,空留佳人形单影倬。此时听了这曲《逆伦》,这些方才还装作潇洒风流的男子们尽皆微微眼潮,似乎有泪,怎耐狠心人儿让这泪水怎么流也流不出来,只是封在眼眶之中,酸楚无比,待到心里生出悔意,非要要反转那人世沧桑,寻回那孤单佳人之时,曲子却已终了。
曲终了,真儿一手执琵琶,一手却轻轻放在心口,她只是觉得心里憋屈的慌,无处倾述。佳人曲罢,犹自伤心,周围众人见了,只是觉得这位女子如同神女一般,气韵非凡,不由的大声喝彩起来。
那几个泼皮浪荡子仍是不肯罢休,听又听不懂,却嬉笑起来:“小娘子,你再哭也哭不出个屁来,要拿本大爷的赏钱,你再唱支曲子来。”
有些深知曲意的文人心里顿时气愤,不由的大声责骂了起来。
乱乱纷纷。
谁知我心?
曲终了,真儿的心却未逃离那悲伤之地,她思索良久,轻轻抬起右手,又一曲决然而出,前奏更加悲伤,众人不由的又被吸引了过去,前奏终了,她轻启玉口,终于将心里的悲伤唱了出来:
回首看我一生,发现爱的旅程不完整。
宁愿只爱一人,也不愿一生为情所困。
黄昏中的女人,是否该放弃为爱去等?
情深若已变冷,一切只能空留余恨。
到了何时我才能,拥有一个知心的人?
让我爱让我疼,为我擦干多年的泪痕。
寒风中只剩我一人,我的爱擦肩去无声。
不再问什么是缘份,注定没有爱情的根。
不再守候一扇空门,没有爱情的根……
这首曲子,也是一千三百年后的一位佳人所作,唱这曲子的佳人名唤辛晓琪,曲子名唤《熄缘》,真儿记得这歌词,心里悲伤难耐,不由的唱了出来。
那时尚无白话文,众人听了此曲尽皆愕然,此曲悲伤,词义浮白却又明白了然,竟然会有这样的诗词,方才还在想那各自梦中的佳人,《逆伦》一曲终了,佳人芳影了无踪迹,正是懊悔伤心不已,如今又一曲《熄缘》,被这梨花带雨的小姑娘唱了出来,那些文人豪士听了,词义浮白又直入心底,把那心里一腔的儿女情怀尽都给引了出来,这一腔怜香惜玉的儿女情怀,如何可瞒得住?瞒不住!瞒不住!就让这泪水流吧!尽管流吧!
这一日,成都府上元节里出的这桩奇事,经七巷八弄的流传,已经变的神乎其神了,只是说道那日有一个奇女子在这成都府巷中弹唱,这女子实为天上的七仙女下凡,只因牛郎被隔在天河,遥遥相望,伤心不已,又见人间上元花灯璀璨绚烂,情侣相依,缠绵旖旎,相较之下,这孤寂的仙女只感觉心中苦楚,又无人哭诉,故落下这凡间来,只为在众人中一诉衷肠,故而弹奏了三曲,第一曲为《十面埋伏》,说的是牛郎织女前世是霸王虞姬,垓下生离死别,乱军中再约后世情缘;第二曲为《逆伦》,两人轮回转世后又因仙凡之别,有缘相见,无缘白首,自然是一曲悲伤无比的曲子;第三曲为《熄缘》,两人在天河两端遥遥相望,只待七七方可重逢,可这一日的平安喜乐,如何比得上三百六十四日的孤单思念呢,真是悲伤苦楚,仙人凡人,缘尽今生,怎耐命里轮回。此曲只因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故而那仙女奏罢三曲,拂袖而去,再也了无踪迹。
上元节三日一过,正当街巷里的老少们传说的越来越神奇之时,白老儿已与阿奴、真儿三人收拾了家伙式,掩了破庙门,去了成都府的西门。
城门口,真儿回首看这悠悠古城,这城是西川的首府,人口众多,茫茫人海之中,她只想寻到阿实,从黎州到成都府,从贫瘠到繁华,从人烟稀少的村落到摩肩接踵的都市,却仍旧没有寻到阿实的下落,真儿心里不由的一阵惆怅失落。
白老儿却走过来安慰道:“真儿,走吧!”
“爷爷,我们去哪儿?”真儿眼中尽是茫然。
“你这娃儿,乱世之中,显露出来这惊人的本事,却是祸不是福,如今为了避祸,我等要快快离开此地。”白老儿咳嗽了几声,缓过气来才低声嘱咐道:“你身怀奇艺,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切记不可随意外露,以免惹祸上身。”
“我那老伴,只因会弹那古曲《阳春白雪》,被那路过的官老爷听了,非要收去乐府作那官伎,我等不从,官府只胡乱说我等是流匪,非要拿了去那金州大牢,逃离之时,我那苦命的老伴被殴打至残,如今只剩我一人,却有了你和阿奴两个孩子,也不算孤苦了,只盼你们平安喜乐,再无灾厄。”
白老儿说得情真意切,真儿心头微微一颤,顿时暖了。这种温暖,她很久很久都没有体会到了。
自转世为人父母亡故,再从黎州流落此地,她历尽了数不胜数的艰险,至此总算是找到一个家了。
阿奴把家伙式一股脑儿背了,真儿乖巧地搀扶着白老儿,三人再无言语,出了西门,往彭州去了。
只道是:成都府里念仙人,仙人却是落魄儿,三曲余音犹在耳,无人记得破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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