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柴》
空山不见人,
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
复照青苔上。
诗的作者是王维(约公元700-761年),生时以富裕的佛家画师和书法家闻名,被后世公认是唐朝这个大师辈出时代的大诗人。这首四行诗是诗人为辋川种种风景所作二十首诗作之一。这些诗是一幅巨幅山水画创作的一部分,此类山水画正是诗人开创的。数百年来,画作一直被临摹(翻译)。真迹已消失,现存最早摹本来自17世纪:历经九百年变形的王维风景。
在古汉语里,每一个字(意符)代表一个单音节的词。像寻常认为的那样,很少有字完全是具象式的。但有些基本词汇的确是象形的,而用这数百个字,你就可以佯装能够阅读汉文。
自左向右、自上而下读,第一行第二个字明显可见是座“山”;同一行最后一字是“人”——两者都由更加明显的文字表征风格发展而来。第一行第四个字是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的最爱:他阐释为两条腿上的眼睛,也即运动之眼,“去看”的意思。第三行第五个字是两棵树,“森林”的意思。第三行第三个字,“入”,以及第四行第五个字,“上”,形象地描绘了空间关系。
更典型的汉字是第四行第二个字,“照”,左上方一个太阳的图像,下面一把火,外加右上方一个纯粹的语音元素——这个字读音的关键。其余大多数字都没有值得解读的象形内容。
以下为王维《鹿柴》8篇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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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
《唐诗续》
干巴,却颇为直白,杰宁斯唯一添加的是无可避免的“我”,并解释了太阳是“傍晚的斜阳”。他是译者里唯一一个偏好地衣胜于苔藓的,尽管这个词的复数形式不是一般的丑。
第四行里的zhao(照)变成了既shines(闪耀)又reflected(反映),而不是其中之一。但他还是掉进了“返照”的圈套:太阳从哪里返照的?
汉语诗歌是建立在对物理世界的精确观察之上的。而在杰宁斯及其他译者所出身的那个传统里,明确诗意画面的想法是一个不明智的举动,在他们那里,“诗意”这个词本身就与“梦幻”同义。
如果他译为And shines reflected by the blue lichens(被青蓝的地衣所闪耀并反映),也许还可以幸免于难——虽不精确于王维,却也忠于自然。然而杰宁斯——当时是大英博物馆东方古物部助理,在“二战”的伦敦空袭中仓皇逃生——与这首诗的体验有着太过遥远的隔膜。乃至他认为有必要给第二行添加一个注:“林子茂密到樵夫与牧人皆被隐藏不见。”
1948年
《中国文学选集》
马古礼喜欢泛化王维的具指:“鹿柴”简化成“森林”;“不见人”变成了“一切皆是孤独”,呆板而抑郁。第二行,译者将人语声诗化了,说它是“远远”而来。法语的不定代词恰到好处地去除了叙述者。
1958年
《诗选》
常茵楠与沃姆斯利的这个译本是王维作品在英语世界里的第一本书,但不幸的是,这部作品与王维原作没什么相似之处。
在这首诗里,联句毫无因由地被颠倒。人语声是“隐约”的,“在空中飘荡”。山是“寂寞的”(空=寂寞,一种西方式的比喻,有损王维的佛家气息),青苔绿如玉,阳光“投射着斑驳的图案”,不过是一种装饰主义者的愉悦。
这是译者企图“改进”原作的典型例子。这种情况并不少见,是译者心照不宣地蔑视外国诗人的结果。常茵楠与沃姆斯利没有意识到,王维如果想的话,他是可以写下“投射着斑驳的图案在绿玉青苔上”这样的句子的。但他没有。
翻译是精神修炼,靠的是译者自我的消解:奔向文本的一种绝对的谦逊。坏的翻译,从头到尾都是译者的声音——即是说,见不到原诗人,但闻译者的聒噪。
1972年
《藏天下:王维诗选》
叶维廉是批评家,曾精彩论述过中国诗歌对20世纪美国诗歌的重要性。但作为译者,他就有些逊色,可能因为英语是他的第二语言。(尽管有很多人尝试,但离开自己的母语做翻译,通常鲜有成功的。)因此,会出现怪异的no man is seen以及reach into这样古怪的拟人用法。
叶维廉在前两行里追随了王维对“人”的重复(尽管他的persons是men),每行用六个词对应汉语的五字。但不像其他译者,叶维廉实际呈现的比原作少——他把deep(深)与again(复)给抹去了。
叶维廉在这篇译作的后续版本(收录于叶的选集《中国诗歌》〔Chinese Poetry〕,加利福尼亚大学出版社,1976年)里,把第一行修剪成完全洋泾浜式的Empty mountain: no man。
1973年
《王维诗集》
罗宾森的翻译是由企鹅社出版的,很遗憾,它是王维作品在英语世界里传播最广的版本。
在这首诗里,罗宾森不仅生造了一个叙述者,而且让他们成群结队,如同一场家庭郊游。他用了we(我们)这个词,整首诗的基调一下子就被毁了。
对原诗最后一个字(复照青苔上的“上”),罗宾森描述了一个几乎毫无逻辑的画面:你必须得体形极小才能对青苔的顶部有概念。
如果想颠覆认知体系,那就试着大声读读。
1974年
《中国文学》
麦克诺顿以汉语地名为诗名,但音译不对——有点像Deer / Beer分不清,鹿苑变成啤酒园。
第一行采用被动语态,几乎是对东方智慧的拙劣模仿。第二行毫无理由地将动作置于 “here”,然后添了一个cross实现自己强作的押韵效果。(其实与moss也不是很押韵,有点累赘。)条件语might匪夷所思(到底有没有回声?)。
最后一个对句破成四行,明显是在尝试图像表现。
1977年
《中国文学:自然诗》
张翻译了王维20个字中的12个,其余的全靠虚构。
第一行中的on可能是个排版错误,但也难说。无论怎么讲,那里的影子在干(或者更确切地说,不干)什么呢?只有影才知道。
太阳的shafts(光束)怎么就stray(迷失)了呢?它们怎么就都成光束了?它们怎么就pick out(认出)了苔藓?这动词让人不可避免地想到蟹与田螺的吃法。
简而言之,这是张的诗,而非王维的。(该译本来自一个三卷本套书,出自同一个译者,哥伦比亚大学出版,也是奇怪。)
1978年
《保护全生物杂志》
肯定是最好的翻译之一,部分得益于斯奈德一生的森林经验——他可以“观照”场景。王维的每一个字都翻译到了,且无任何添加,而翻译又以美国诗歌而存世。
改被动的is heard为主动的hear,很美,但稍有不妥:它营造了一个具体时刻,即当下。以sounds and echoes这两个词翻译第二行最后一个字,同时赋予我们双重含义,无疑是革命性的。译者总是假定一个外语词或句子只有一种读解的呈现,而罔顾一个事实—— 完美的对应是罕见的。
诗的结尾很奇特。原诗最后一字“上”,其他人都解为on,斯奈德却把它拈出来,译为above,并用逗号将它从整个句子中孤立出来。这是怎么回事?推测起来,大概唯有对于石头或虫子来说,苔藓才可以在上面。或者我们看完苔藓后,目光向上,重返太阳:觉悟的垂直性隐喻 ?
对我的疑问,斯奈德写道:“之所以用‘...moss,above...’是因为太阳(日落斜阳,故言‘again’——最后的一道光束)正在穿过森林,照亮了一些树苔(而非在石头上)。我的老师陈世襄是这么理解的,而我的日本妻子第一次读这首诗的时候也是同样的看法。”
重点是,翻译不只是从字典到字典的跳跃,还是对诗的一次重构。如此,无论语言,一首诗的每一次阅读即是一次翻译:深入读者理智与情感的翻译。没有读者是一成不变的,每一次阅读都是不同的。人不能两次读出同一首诗。
斯奈德的阐释也只是一时的,在最新的一刻,这首诗在我们眼前骤然变形。依旧是王维的那二十个字,没有变,但这诗却继续,做着无尽变幻。
[197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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