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第一季

（一）

我是俞乐，俞达晟的俞，乐瑾的乐。

俞达晟是我的爸爸，地质学家，所以他陪伴帐篷的时间远比陪伴我的时间多，每个月休假的时候他都从莫明远的地方赶回来，把我从全托所接回家。身边似乎都是同我一样的孩子，没有家的概念，没有爸爸妈妈的守候，小小的我也从未发觉自己与别人有什么不同。直至这样的现状被彻底打破。

我安然的在全封闭的小学里度过了两个春夏秋冬，除了不爱说话，我乖乖巧巧，但与之不同的是小学生俞乐开始有了自己的小思维，我会用我学会的不多的汉字写一些句子，用这些句子描述每天发生的事，把它们记在从俞达晟枕下偷出来的黑色笔记本里，本子用了一部分，字很草，读不懂，后来语文老师教会我它叫作日记。

很多年以后，当我再一次翻开那本黑色的记忆，一次次地陷在那一篇篇饱含思念与忏悔的日记中无以挣脱时，我便原谅了俞达晟这个不称职的爸爸，因为他把爱和生命全部给了他的妻子，那个唤作乐瑾的女子。我敬佩这样的男人，并期待有那样的一天，遇见这样的一个男人，可以铭记我，哪怕，不是一生。

俞达晟第一次把我提前接回家后，我躲在书房三天没有出来，我是个执拗的孩子，当我认为自己没有错的时候，我从不肯向任何人低头，我抱着腿坐在窗边的高脚凳上，不着边际的幻想着一些事，肚子很饿。饿到第三天的时候我开始出现一些幻觉，还有这几天发生的事情，错中交织在一起，在屋顶盘旋，或是在桌面盘旋 ：老师训我的画面，俞达晟凶凶的要我道歉的脸，还有好多好多要抢我黑本子的奇怪爪子…于是我把怀里的本子抱得更紧，开始断断续续的做梦，耳畔依旧回荡着老师的控诉：小朋友只是想看看她天天抱在怀里的本子是什么，她不给还出手打了人家的小孩子，打掉一颗门牙，这要下多狠的手啊，她还说不是她打的，不是她打的本子上怎么会有血，分明就是她用本子给砸掉的，俞爸爸，以前我还是蛮喜欢俞乐的，我觉得这孩子只是缺少母爱而孤僻一些，可是现在我觉得俞乐心里可能有疾病，这孩子很阴霾的…

缺少母爱而孤僻，

缺少母爱。

是的，我没有妈妈，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妈妈，我没有关于妈妈的任何信息和概念，从小到大，我独处的时间太多太多，以至于我不爱说话不懂得交心，与俞达晟相处的日子少之又少，他回来的几日也多半是躲在屋子里，近十年的时间，他不肯说，我也不曾问。

但好奇心让我特别眷恋俞达晟的房间，我确信那里有我想知道的秘密，所以8岁的一个周末我在他做饭的时候不道德的潜入了他的房间，带走了他枕下的黑色日记本。然后我开始等待长大，等待有一天可以读懂它和他还有未知的她。

那时的我不知道什么叫做阴霾，但我知道我没有错，事情的起因是班级有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孩，她和我住在一个寝室里，每天都爱黏着我，我不爱说话也不予理会，小女孩不死心想要和我做朋友，于是想要和她成为好朋友的小男孩来当说客，我依旧不理会，小男孩小小的自尊心受到了挫折，便恼羞成怒来抢我的笔记本，还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他说你不就是没有妈妈嘛，每天抱着个破本子当妈妈吗？我腾地愣住了，松开了和他撕扯的手，于是他耸到了墙上，本子砸在了他的脸上。

当我从各种奇怪的画面中醒过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张美丽的脸，我的反应是这是妈妈吗?但我睁大眼睛的时候，发现她的身边还有一个小小的脑袋，那么她应该是别人的妈妈，漂亮妈妈见我醒了，高兴地呼喊俞达晟，我挣扎着坐起来，看见俞达晟同高高的叔叔走进我的房间，房子里第一次出现这么多人，很有家的感觉。

或许是饿了三天，也或许是有女子坐在桌边给我夹菜，那顿饭我吃得异常的香。饭后俞达晟向我介绍任叔叔，任阿姨，还有小小的任佟歌，六岁大的小佟歌拉住我的手叫小乐姐，我竟然顺从的被拉着，第一次没有狠狠的甩开。

晚上，任阿姨抱着我睡在我的小床上，她的体温温暖着我的向来冰冷的手脚，我开始想像妈妈的样子。她问我为什么要拿爸爸的日记本，柔柔的声音让我很有倾诉的感觉，于是我把很多年的疑问都说给了她听。

很多年以后，我都记得那天投进窗子的淡淡月光和渴望母爱的那颗小小的心。

9岁的我开始了新的寄居生活，入住了任家。

在此之前，我归还了俞达晟的日记本，并且与他进行了彻夜的交谈，晚上不用按时睡觉，对小孩子的我来说，是无比兴奋的事，而我们进行的话题也同样使我兴奋不已，那是关于乐瑾的全部故事。

乐瑾，我的妈妈。我未曾谋面的至亲的人。

在俞达晟的故事里，乐瑾是一名医生，出生在遥远的北国柏棉，依山傍水成长起来的女子，有山的坚韧和水的灵犀，在柏棉医学院毕业后，安稳的留在了附属医院工作。如果柏棉没有山，他们不会相遇，俞达晟说因为意外发现了柏棉一座未被开发的原始山脉，他随团来到了柏棉，在进行地质勘测时，摔伤了腿，住进了乐瑾工作的医院。这便是爱情的缘分吧，总之最后乐瑾离开了柏棉随俞达晟来到了麦锡，于是麦锡便是我的家乡，只是，我的到来伴随着乐瑾的离开。

这个故事足足讲到了天光，但乐瑾远不止是一个从天黑到天亮的故事，俞达晟断断续续的诉说在九岁孩子的印象里就像是在讲一个濒临遗忘的故事，好多细节都要临时编造，所以故事里的乐瑾与俞乐而言，依旧陌生，如同医生这个职业给俞乐的陌生一般，又如同柏棉给俞乐的陌生一般，小小的俞乐也没有听过柏城医学院，她甚至都不清楚乐瑾生下她的时候是否来得及看上一眼，刚刚出生的自己有没有睁开眼睛看乐瑾一眼，哪怕一眼也好，那么至少乐瑾与自己也就不算是未曾谋面的母女了。

这个夜晚让我愈加的好奇，好奇有关乐瑾的一切，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女子，这个女子给了俞达晟前半生，拿走了他的后半生，而对于我，她给予的是我全部生命，所以我这一生，都将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