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郊外的流锦河畔,恰逢春红零落时节,微风乍起,两岸落英缤纷,散入水中随波逐流而去,不负流锦其名。
“公子,该回去了,这都出来两个时辰了,若是被老爷发现,小的可担待不起啊!”
一牵着马缰绳的小厮面露焦虑神色,向着前方河畔久久凝视河水的身影轻声喊道。
“罢了罢了,去的终究是不会再回来了。”朝着河中打着漩向下漂流一去不复返的落红看了最后一眼,那道身着白衣的身影转过身来,轻轻拂去肩头因久久驻足而飘落的桃花碎瓣,缓缓向着小厮走来。
“公子,每年这个时候,您都背着老爷到这里来,今年已是第三年了,您若是喜欢这桃花,明日里小的禀明老爷,在您的书房窗前移上一株不就好了,这样您天天都能看到?也不用每年专程跑这么远来看了。”
牵着马匹的小厮清云是季家少爷季尘风从小到大的玩伴,与季凌尘关系莫逆,若非如此,也不会冒着被杖责的风险悄悄陪同其出城。
至于季家,可是京城排得上号的世家,族中有人在朝身居高位、有人在江湖混的风生水起,黑白两道通吃不误,所以别说是几株桃树,就算是把整座桃林都搬过去也是不费吹灰之力。
“还是算了吧,这桃花虽不似梅花般寒霜傲立,但也有其风骨,若是圈养庭内,恐怕今后再也不见这等流锦韵味了。”季尘风摇了摇手,正准备上马离去。
忽闻桃林深处传来幽幽笛声,夹杂着漫天席卷的花雨,回荡在树林之间,显得格外清晰。
季尘风心中一惊,这熟悉又陌生的曲调,和三年前的那阙是多么的相似,那种只听得一次却久久不能释怀的感觉,如今竟然再次在耳畔响起。
“赵瑟初停凤凰柱,姑娘笛声幽婉绵长,绕林三日犹不绝于耳,从中足可见音技之炉火纯青啊。”
“蜀琴欲奏鸳鸯弦,公子耳力听闻异于常人,想必也是大方之家,小女子班门弄斧了。”
“姑娘技艺虽然高超,但所用之笛似乎经年使用已有裂隙,小生这里有一支碧桐木笛,名为'长相守',今日就赠予姑娘了。”
“此物过于贵重了,我与公子萍水相识,不敢收此重礼。”
“宝剑送英雄,好笛赠佳人。姑娘就收下吧。”
季尘风想及此处,向着笛声行走的步伐不由得又快上了许多,连沾在发丝上的花瓣也顾不得拂拭。
只剩下后面牵着马的清云苦不堪言,不由得迭声喊道:“少少…少爷你慢点走,我快跟不上了。”
拨开丛丛花雨,沿着悠长深邃的笛声寻觅而去,终是觉得快要见到那个吹笛子的人了,透过空中那粉红色的帘幕,隐约可见前方那些许身影,季尘风突然停在了那里,顺势依靠着身旁一株老桃树上,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公子…你…”后面牵着马跑得气喘嘘嘘的清云终于赶了过来,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几句话便望见了自家公子噤声的手型,平时在府中就七巧玲珑的他,如今岂会不明白自家公子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乖巧地站着一旁。
远处听这笛声,只觉得其幽远绵长,殊不知其中哀怨之情早在风里逝去,而今近听,却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心神为之一震。
一曲终了,然意犹未尽。余音绕林,不绝于耳。
“公子在树后听曲站了这么久,恐怕也累了,过来小酌几杯,不知意下如何?”
季尘风略带尴尬地从树后走了出来,听着这话语,心中颇为失落,失落中又带着些许希冀,虽然当日那女子以白纱蒙面,不可见其容貌,但其言语腔调早已深入于心,而今这话语,虽然温婉如玉,但绝不是昔日那人,除却巫山非云也。
他的心中还是有着一丝期待,期待那女子能明白自己的心意,期待这吹笛之人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期待那女子能派人持笛来寻他。不过,这一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及至近前,一女子着粉色长裙,端坐于桃树下的矮桌前,桌上放着一支碧绿色的木笛,一套杯盏。
“远远听到姑娘笛声,冒昧寻来,本不愿叨扰,故此在远处驻足,若是打扰到姑娘吹奏,尘风现在此给姑娘赔不是了。”
“公子并未打扰到我,只是一曲终了,自然而停,仅此而已。我等习奏音律之人,听力灵敏本属正常,更何况公子的侍从还牵着匹嘶鸣的高头骏马呢!”那女子看着远处树下牵着马的清风,微微一笑,顶上花枝乱颤,夺去满树春色,使得整片桃林相形见绌。
季尘风一下子看呆了,虽然出生世家,多少俗世红粉没有见过,但这倾城一笑终归是摄魂夺魄,竟在这一瞬间有了些恍惚。
“一直在和公子说笑,竟忘了先请公子坐下。”话语声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顺势从壶中斟了两杯酒,做了个相请的手势。
“公子可知此酒名为何?”未等季尘风回答,那女子又自顾自答道:“此酒名为'桃花酿',桃花红尘引,专予相守人。”
心中一颤,心中有万般问题想问出口,但却如乱麻一般,不知道从何处说起,张嘴数次,甚至连话都已吐到嘴边,最后却还是硬生生地咽回去,无言以问。
终是只能拿起桌上那杯略带潮红色而透明的酒水,杯身轻摇,晃荡出一滴酒粒,落在袖口的衣襟上,随着衣服的脉络缓缓散开,仿佛一朵盛开的粉色桃花,赖在那里迟迟不肯离去。
季尘风举起杯筹一饮而尽,酒水刚入口时清凉彻骨、芳香扑鼻,及至流入腹中,却是辛辣无比,连自幼饮酒的他都几乎有了些许眼泪流出。
“真是好酒啊,酒意如相守意,初时满怀希冀、盼望无比,最后再多的希望都化作苦涩辛酸的失落,流入腹中,只得由一个人默默承受……”对面那同样泪流满面的女子,口中不停地感慨着什么,细细听去却只得这几句,其余的不再明了。
“姑娘,你……”看着桌上那支曾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木笛,趁着“桃花酿”强劲的酒力正盛,季尘风下定决心,必要把这木笛之事问个所以然出来,也顾不得诸多的矜持与顾忌了。
张了张嘴,却发现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眼前的事物时远时近,那个对面桃红色微笑的女子仿佛和整片桃树林融为一体,毫无差别。季凌尘像是一条离开水的鱼,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判断力,头上的青天摇摇欲坠,脚底的地面山摇地动,猛的一下,眼前一黑,栽倒在小矮桌上。
他看见,三年前那个熟悉的女子吹着一杆长笛,一阙曲罢,向他挥着手;他看见,那个熟悉的人正坐在他的对面,和他举案齐眉,他弯下腰来想捡起地上掉的花瓣点缀在她素颜的发髻上,一抬头,对面的人早已消失不见,仿佛永远都不曾存在,他像发了疯着了魔怔似的,四处去追着赶着抓着,可是到最后张开紧闭的双手,不过是一把桃花碎瓣而已,随风而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已是什么时辰。
“公子,公子醒醒,是时候该走了,这都出来两个时辰了,若是被老爷知道了,小的可没办法交代啊。”一双手摇着的肩膀,熟悉的话语在耳旁响起。
“清云,我这是怎么了。”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倚在流锦河畔的一棵大桃树上,面对着满河的花瓣。
“公子,您这次不知道怎么靠在这里睡着了。恐怕是昨天夜里休息得太晚了吧!”一旁的清云扶着季尘风坐下,解释道。
“我们难道没有听到一阵笛声,然后去找那吹笛之人吗?”季尘风想起自己梦中发生的种种,是如此的真实,就像刚刚发生的一般,甚至连一切细节之处都记得无比清晰,这真的只是南柯一梦吗?
“公子,小的一直守在公子身后,寸步不离,确实没见公子离去,想必公子在梦里也是秦云楚雨吧。”清云打趣道。
“你这厮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笑着赏了清云头上一颗爆栗,“或许这真的只是我的一个梦境吧!”
季尘风站起来,翻身上马,轻风拂过,衣袂翩跹,他衣襟袖口上那朵淡淡粉红色的桃花,也随之飘扬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