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牛家岔地理人文
这里是黄土高原向青藏高原延伸的边缘地带,这里梁峁交错,沟壑纵横。这里是厚厚的黄土,除了黄土,还是黄土。
在这梁峁交错间,零星的分布着不知道哪朝哪代形成的自然村落,这个山沟里一个村,那个山沟里一个村,村子都不大,二三十户的居多,大村子也就七八十户。村子的大小由地形决定,地势平坦,川地多的地方村子自然就大。相反,山地多,川地少的地方,村子小,最小的村子甚至只有四五户,这样的村子四周都是山,中间是大涧沟,人就住在半山腰、涧沟畔,地就在山上、沟里,出门要嘛上山,要嘛下山,地无十米平。
在这数不清零星分布的村子中间,有个村子叫牛家岔。牛家岔里却没有一户人姓牛,原来是这个村子最早没有名字,后来,从山上看,此地看着像一只牛角,故得名牛角岔,当地土话把角读作“葛”,说起来就是牛葛岔。再后来,政府统一地方名称时,叫这个村(其实后来建制为社)的社长去问,你们这个地方叫个啥?社长见到乡干部,很激动,也比较紧张,说:牛葛岔。乡干部问,啥岔?社长想,这个“葛”普通话不读“葛”,读“角”,于是就用不知对错的普通话说,牛角岔,可能是因为社长发音不准,也可能是因为乡干部听叉了,总之,自此以后此地官方的称呼就成“牛家岔”了,也没有人去追究究竟是“角”还是“家”了。
牛家岔又分上牛家岔和下牛家岔,这是源于当地的家族集聚坐落,上牛家岔张姓是大姓,下牛家岔周姓为大姓。上、下牛家岔中间有一里远的部分是没有人家的,这自然而然的就形成了上、下牛家岔的分界,张、周两个大姓祖辈之间偶有联姻,并一直和睦相处。周家的娃娃见了张家的老人,都会喊一声:张家爷,张家的娃娃见了周家的老人也是。
每到过年,两家大姓之间也会彼此走动,特别是正月初一,双方家族都会到对方设的“坐纸”的家里烧个纸,以示对对方祖先的尊敬与怀念。“坐纸”是过年最隆重的一项活动之一,其实就是接先人的在天之灵来和家人团聚。大姓家族一般是年三十晚上接,初三下午送。独门独户的或者小姓的都是年三十早上接,晚上就送。因为按照传统,先人接到家,要有人陪,没人陪不行,小姓家族人本来就少,不好陪,所以就早送。大家族人多,能换着陪,所以三十接,初三送。“坐纸”先要“接纸”,由家族中辈分最高的男性手端盘子,里面放上纸、香、表、茶、酒等一应祭祀用品,率整个家族的男子到敞亮宽阔的空地迎请先人。迎先人也很讲究,首先焚三炷香,插到眼前,再烧表和纸票,再奠茶奠酒,同时娃娃们放鞭炮,大家一起磕头。接到家族中某一家的上房里,恭恭敬敬地将端进来的神牌靠后墙立好,再摆上香炉,茶、酒等。然后就开始上“献饭”,由家族的长辈老人吩咐小辈从厨房里端献饭,果品等,整个过程大家神色庄重,虔诚,其他人也都屏息凝神,不敢稍有造次。上好了饭全家族的人再次跪倒在上房地下、门口台子上、院子里,从前到后按照辈分从大到小排上,跪成一片,由辈分最高的人先上香,再烧纸票、表,等纸表焚烧完毕就奠茶奠酒,烧完跪在前面的人大喊一声“磕头”,全体人员连续磕三个头,仪式就算结束,此后的初一、初二、初三都要有家族里的男人陪,香、蜡一直不灭,寓意香火连续,直到初三“送纸”。这就是“坐纸”。
下牛家岔周姓是大姓,间杂着李姓、徐姓、吴姓、段姓等几个姓氏。除周姓外,其他几个姓都不多。下牛家岔大概就是周姓一半,旁姓一半,虽然经历了好多年,大致比例没有发生变化。上牛家岔除张姓外,有几户魏姓,有几户何姓,还有一户樊姓。
整个牛家岔东南西环山,北面没山,像牛角型,也像马蹄型,三面环山,中间一道大川,所谓川,就是平坦的土地,这个川在全县来看也算大川,东西大概两公里,南面靠山,北面一直伸展,川上除牛家岔以外,还分布着好几个村,共同组成了延川乡,延川乡也是因此大川而得名。
牛家岔的地理环境在全乡来看不错,在全县也算中等,比不上黄河能够灌溉的地区,但是在山区里算好的。这里的土地尤其出产糜子、洋芋和苦荞,因此,牛家岔只要没有天灾人祸,多少年来也倒吃饭不成问题。
第二章 周辅良家生了个孙子
周辅良是下牛家岔周家的,1990年他43岁,要论真实年龄,其实离43岁还差5个月。农历四月十三早上,春寒还未退去,原本每天早上七点起床喝茶然后下地干活的周辅良,这天没去地里干活,因为儿媳妇生孩子。
早上天不亮,儿媳妇说肚子疼,一家人一点没敢怠慢,周辅良赶紧打发大儿子周佐堂跑去找本村的接生婆,接生婆不是别人,也是本家一位长辈,算来是周辅良的妈妈,当地管母亲叫妈,其余跟母亲同辈的妯娌不分亲疏都叫妈妈。周辅良这个妈妈比他大8岁,此时刚起床在庄背后倒完尿盆,准备填炕。看周佐堂慌里慌张跑来,她已经猜了个大概,忙问周佐堂,你媳妇要养了吗?当地把生叫养,周佐堂马上说,就是的,奶,叫唤着肚子疼的厉害。她一听再没敢怠慢,也不去填炕了,赶紧脸盆里倒了点水,靠着墙角把盆子斜立起来,洗了两把手,扯着衣服襟擦干,一路小跑就奔周辅良家去了。
两家离着也就二三百米,不一会儿就到了。周辅良着急的在院子里、院门前来来回回的转圈圈,他老婆陪着儿媳妇在上房旁的偏房里,儿媳妇因为疼痛发出的呻吟让他越来越急。这时,他看到儿子陪着他妈妈已经到门口了,松了一口气,忙迎上去说,妈妈,把你今天干活的影响了,堂堂媳妇你看要养了。他妈妈应了一句:这闲着来。就这么打了招呼脚下没停一路小跑就进到佐堂媳妇的房间。
房间里俩人接生,佐堂远房奶奶,佐堂妈,院子里,周辅良,周佐堂,周佐正,周佐正是周辅良二儿子,比周佐堂小四岁,还没成家。周辅良双手背在身后,在院里院外来来回回踱步,脸上满是焦急。周佐堂在媳妇房子门口的台子上,一会儿趴在门口听一听,一会儿蹲下,反反复复。周佐正刚铲掉院子里的鸡屎,扛起扫把开始扫院子。他倒挺开心,一点儿也看不出紧张的感觉,扫院子扫的很卖力。那年代农村院子大多是土院,用力还没扫几下,整个院子就尘土弥漫,佐堂嫌弃的瞪了一眼没说话,把头转向房门。周辅良气的骂了一句:这个娃娃你看么,这么大的人了连个院都不会扫,土把人要埋了呢哇?周佐正直起腰看了父亲一眼刚要说啥,就听到“哇”的一声,一声不太响亮但够清澈的婴儿的哭声传来,周佐堂像弹簧一样忽的从台子上弹起来,周辅良也赶紧凑到房子跟前,周佐正停下扫院,双手拄着扫把竖起了耳朵。“哇啊……哇啊……”声音不断传来,不一会儿,门开了,出来的是佐堂妈,佐堂妈喜笑颜开,父子三人都想问还都没问出口,佐堂妈冲着周辅良和佐堂说,你锚(同矛音,土话,猜的意思)生了个啥。周辅良说,生了个大孙子么。佐堂妈哈哈一笑,算是回答,辅良又问,大人娃娃都好着呢么?佐堂妈说,好着呢,这一阵他奶在给收拾着呢,轻着呢。他奶指的就是佐堂奶,当地大人聊天说“他什么”指的就是儿女的什么,比如:他舅,他姨等。说罢,佐堂妈又折回房间。佐堂站在门口,高兴的不知道该进去还是该干啥,一个人傻乐。佐正也开心的吹着口哨接着扫院子了。此时辅良手背在背后,高兴的走出院子,走过佐正身边时候,说,慢些扫。但语气已经不同了,他出院门右转就是大路,大路就是牛家岔唯一的一条主干路。大路上正好碰见周辅仁吆着一对牲口要耕地。就问:辅仁,你咋这大半早上才耕地去。
辅仁说:今早剩下半晌地了,一阵阵就耕完了,你地都耕完了吗?
辅良说:还没,还剩下一晌半,今早堂堂媳妇养娃娃着呢,将将养下。
辅仁把牲口喝停,忙问:养了个啥?
辅良说:养了个孙子。辅仁说:哎呀,这好!这好!辅仁比辅良大两岁,按排行算辅良的堂二哥。
辅良说:好着呢!好着呢!都是咱大家的孙子么。
辅仁答道:就是!就是!这是咱们家小一辈的老大呀!高兴,高兴。
弟兄俩一阵寒暄,辅仁接着吆着牲口去耕地了。
周辅良43岁就有了孙子,在那个年月的西北农村不算太早。周辅良的母亲16岁生的他,他18岁成的亲,19岁周佐堂出生,周佐堂22岁结婚,等佐堂24岁,他儿子出生了。作为周辅良,在这个年代得了孙子,也是比较早,孙子的出生让他这几日红光满面,喜不自禁,看谁脸上都带着笑,一天无论干活还是闲溜达,见人就打招呼,庄里人见了也都故意问,媳妇子(指儿媳妇)养了个儿子吗?周辅良就高兴的回答:就是!就是!问的人一般继续问:那把你高兴零干了。(方言,高兴坏了)老周接着高兴的说,当然高兴么!
周辅良这几天一边高兴,一边在给孙子考虑起名字。他是这牛家岔为数不多读过书并且一直喜欢读书的人,写的一手好毛笔字。在这穷乡僻壤,算个文化人。但其实他文化水平不高,上学只上到五年级。后来土改中父亲被人打死,母亲后来改嫁,自己只得辍学参加劳动。周辅良是个苦命人,这里先不提。继续说他给孙子起名字,周家是大家族,一辈一辈有严格的字辈,如他是“辅”字辈,往上他父亲是“康”字辈,他爷爷是“贤”字辈,他太爷是“孝”字辈,他祖太爷是“忠”字辈……周辅良爷爷给他说过,他们家史最早追溯到清朝道光年间,具体年月不详。祖上传下来的字辈口诀是:宗永续昌,忠孝贤康,辅佐兴邦。按照这个字辈,他的孙子起名该从“兴”字辈。所以,他这几日认真考虑的,其实也就是最后一个字。而现在他基本起好了:周兴延,而他拿不准的唯一就是“延”字冲不冲哪位祖宗的名字。
第二天中午他吃完午饭,特意来到周贤福家,周贤福是周辅良的堂爷,今年72岁,留着半尺长的山羊胡子,现在已经花白,平日收拾的整整齐齐。周贤福是牛家岔周家里在世的辈分最高年纪最高的老人,家族大小事拿不定的都要到周贤福家里请教,家族发生大小事也都会给周贤福通报。
周辅良从上房门进来的时候贤福老人也刚吃罢饭,正盘腿坐在炕头柱子旁装了一锅旱烟准备点火,屋里还坐着周贤福儿子周康俊,周康俊今年51岁,也是周辅良的叔叔辈,周辅良该叫他爸爸(当地把父亲叫做大,叔叔伯伯都叫爸爸)。看辅良进来了,贤福老人放下煤油打火机,把烟锅放到大腿上。“你碎怂这几天咋不见到爷这里的,好事情瞒着不让爷晓得!”碎怂是长辈对晚辈的爱称,周贤福经常这么称呼周辅良,此时也是笑着调侃,周辅良忙说:哎呀,把你老人家敢瞒呢?十一中午我打发佐正这怂给你老人家说来着,这怂来着么?周贤福一笑,接着举起烟锅点着烟,笑道:来着呢来着呢,说了。说罢美美的吸了一口烟,慢慢的吐出来,接着说道:咱们周家现在真正是五世同堂啊!这我运气你看好不,末末孙都能抱上了么!周辅良也高兴的陪着笑。说话间周康俊起身让着让周辅良坐下,周辅良坐到周贤福旁边的炕头上,布鞋一脱,两脚并拢磕了一下早上耕地带的土,也盘腿跟他爷并排坐在炕头上了。周康俊笑着说,你爷这十几个孙子,最心疼你,几天不见你来就想你了!周辅良嘿嘿笑着,这个他自然清楚。周贤福老人孙子辈里头,确实最疼这个堂孙子,比亲孙子还亲。一方面因为辅良爷爷在世时,把小兄弟贤福也特别照顾,一方面辅良父亲去世的早,母亲改嫁,是个孤儿,命苦。还有一方面,辅良有点文化,为人懂道理,不胡干。周康俊边说着边走出上房门,说:你们爷孙说着,我出去给牲口倒个草去。周贤福继续抽了两口烟,接着说,怂今个来有啥事情先说。周辅良“嘿”了一声,开门见山说道:爷,是这,给你末末孙起个名字,你说起个啥合适?周贤福说:你是牛家岔一岔的秀才,你问你爷着你爷会起吗?周辅良也就一谦虚,马上被贤福爷看穿了,就继续说,爷,我倒是起了一个,你看合适不,冲谁的名字不?叫个周兴延,能成不?贤福老人听了,没说话,继续咂吧了两口烟,一锅旱烟就已经完了,他边想边在炕边磕烟锅里的烟灰。磕了大概一分钟,一直磕一直在想,磕完了把烟锅放下,说道:这个咱们户里祖先大名小名倒都没冲的,看有没有冲他外家背后的?这个其实周辅良早都调查了,没有冲。他就如实给贤福老人说了。贤福老人说,那这名字就能起。辅良边听着边拿起贤福爷刚放下的烟锅,把烟锅从烟杆上挂的烟袋里伸进去装了一锅旱烟,拿出来用大拇指压瓷实,用打火机点着也抽了起来。贤福老人接着说,这周兴延还是个好名字,咱们要从这一代兴旺起来还要延续下去,哈哈哈。周辅良说,你老人家说的对着呢,其实还有一个意思,兴延还有兴盛延川乡的意思。咱们不图娃娃有啥大本事,把咱们延川能兴起来就好着呢。贤福老人笑着说,你狗日的没出息,咱们家的娃娃兴个延川算个啥,要兴宁平县,兴中国呢!爷孙俩人抽着烟打着趣,真应了乡里那句老话:爷爷孙子老弟兄。等到厨房里康俊媳妇把锅快洗完准备下地,周辅良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