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丹心入画图》
第六章 宝刀金错4
那是荀予佑两三岁的时候，他跟着一个年轻的女子，随着一群牧民流浪迁徙。哪里的水草丰茂，哪里就是他们暂时的家园。
他唤那女子“额吉”，额吉，蒙语中是“母亲”的意思。
他记得他吃得最多的东西就是羊奶，羊奶多得吃不完的时候，额吉也会给他做他喜欢的奶酪和奶皮子。他最喜欢跟着额吉在长满绿草的山坡上放羊，他喜欢抱着温暖柔软的小绵羊从平缓的山坡上翻滚而下，躲在羊妈妈的肚子下面，和额吉捉迷藏。
长大一些，他开始问额吉为什么其他的孩子都有阿爸，而他没有。额吉说他的阿爸去了很远的地方。他于是吵着要额吉带他去找自己的阿爸，却见额吉偷偷落下了几滴眼泪。
他怕额吉伤心，以后再不敢提起阿爸。
有一次，额吉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他记不清走了多久，只记得翻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山头。实在走不动的时候，额吉就把他背在身后。他醒来的时候只见满天星斗，远处起伏不定的山岭似有长龙盘旋，看不见头，也望不到尾。
额吉说那是汉人筑的长城，他的阿爸就在长城的那一边。
终于有了阿爸的消息，他被风吹得通红的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神情。他问阿爸长什么样，额吉为难地摇头，只将一把金错小刀放进他手里。额吉说这是他阿爸留给他唯一的东西，一定要时刻带在身边，千万不能遗失。
他小心翼翼地藏好了那把好看的小刀，催着额吉现在就带他去长城的那一边找阿爸，额吉说守城墙的人不会让他们进去。
他握起小小的拳头，大大的眼眸里满是泪水，他要怎么样才能飞越这望不到头尾的长龙去见自己的阿爸呢？
因为有了阿爸的讯息，沮丧过后他依然高兴。他希望自己快快长大，终有一天会过到长龙的那一边去。
牧民的生活总是流浪不定，时而有烈日酷暑，时而有冰天雪地，时而也有饥寒交迫之际。他跟着额吉相依为命，只是这相依为命的日子终结在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里。一群盗匪飞马而来，凶神恶煞般抢夺他们的牛羊。他们非但抢了牛羊，还要去抢他的额吉。
他见额吉被一个高大凶恶的男人抓住拖行，便发疯般扑过去，张口咬住了那坏蛋的腿。盗匪吃痛，向他挥落手中的马刀。千钧一发，额吉奋力从盗匪手中挣脱，纵身扑向了他。额吉将他紧紧护在身下，替他挡了那致命的一刀。盗匪余怒未消，又一刀扎向额吉的后心，抓了两只白羊，上马而去。
他觉得有温热的液体流了满脸，眼前渐渐鲜红成一片。血从额吉的胸前汩汩涌出，他吓得忙伸手去捂，越来越多的鲜血漫过他的小手，滴落在绿色的草丛里。
他哭着大声喊额吉，额吉张了张嘴，微弱的声音在他耳边说着他不甚明白的话语。她说她其实不是他的额吉，他的额吉早已去了遥远的地方，如今她正可去找寻。
他永远记得那一天草原上残阳如血的黄昏，他总觉得是额吉的鲜血染红了那一天的夕阳。
他记住了额吉最后一句话，要他去长城的那一边找阿爸。长城的那一边，成了他小小年纪里唯一的期盼和目标。
他开始独自跟着牧民们流浪，那些大叔大娘见他孤苦无依，便常常轮流照顾着他。
他依然温饱不定，但也在艰难的岁月里顽强成长。八岁那年，他终于偷偷躲在一个波斯商队的马车下进了嘉峪关。
他不知道长城的那一边竟是这样广大，比一望无际的草原和万里无垠的沙漠还要漫无边际。他也不知道长城的那一边是这样纷繁复杂，他不知道该去何处寻找他的阿爸。
他漫无目的跟着商队跋山涉水，四处游走。春去秋来，流年似水。他已经和那些波斯商人混得熟稔，小小年纪做起生意也像模像样。商队在江南的一个古城里卖光了最后的货物准备返回，他却在那富庶繁华的城市里落下脚来。
仿佛冥冥中自有安排，就在那江南的古城里，他的阿爸找到了他。
他站在平江侯府厅堂上的时候一脸茫然，面前的英武男子说他就是他的父亲。他木讷地尚未张口，内堂又走出一个妇人，搂住了他泪落衣襟。
男子是因战功封爵的平江侯，妇人是他的发妻。他是平江侯流落在外的唯一子嗣，只因侯府中一犯错被罚的恶奴怀恨在心，便乘平江侯在外征战之际，将尚在襁褓的他偷盗而去。他们竭尽全力找了很多年，终于找到了他，而他身上的金错刀是证明他身份的最好的东西。
他记得四十多岁的英武男子将他一直藏在身上的小刀看了又看，口中禁不住低喃：“没错，是它，就是它。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他则一脸恍惑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那日之后，他便在平江侯府住下。许是为了弥补失去他的几年时光，平江侯夫妇对他千疼万爱，诸多关心。他慢慢相信他们所说的一切，因为只有亲生父母才会对自己的孩子有着那样深切而热烈的疼爱。
但总有一些疑惑没有解开。比如他被偷盗出府时尚在襁褓，如何会有金错刀随身作为信物？比如他最初记忆中的额吉又是谁，和那恶奴有何关联？比如母亲明明仍在父亲身边，为什么替他挡下致命一刀的额吉说他嫡亲的娘去了遥远的地方，而她正好去找寻？
他很想把所有的事情都问个明白，但看父母好似讳莫如深，也就渐渐不再提起。
总之，他所有的苦难都终结在与亲生父母重逢的那一刻。之后的十几年，他荣华富贵、锦衣玉食长成英俊少年，又蒙皇恩浩荡承袭了平江侯的爵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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