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尽处

我们也曾怀孕疼痛,所产的竟像风一样。我们在地上未曾行什么拯救的事,世上的居民也未曾败落。

                            ——《圣经·以赛亚书》

A市第一人民医院普外三病区。夜十二点差五分钟。

“小闫,快去111病房,替小韩的班!”护士长像是在发着一通急电下达严肃的军情,“磨蹭什么呢?”

小闫很快出现在111号门牌下,立住了,里面她所见的是仅有一张病床和两把凳子的宽敞空间,还有一头温驯的狮子正呼呼酣睡。刚才不久小韩打这房间蹒跚走出,恰巧在长廊遇上了她,说,感谢护士长老人家的大恩大德啊,我已经两个日夜没有合眼了……可我又何尝不是呢?小闫最初听她舒了口气,自己不免长长唏嘘了一下,然后又想起那些不眠的日夜里,合眼与否倒在其次,比起充耳不闻还是倾耳以听,比起微笑服务以致啼笑皆非,那都不值得一番芥蒂的纠葛。她俩眼神交会的瞬间犹如白驹过隙,一来是眼皮倦怠不待凝睇,二来也有赖长期默契配合而养成的心有灵犀的通透。

护士部的女战士们第一天接收这位病人的时候,他是一头易怒的狮子。易怒,并非来自他理性思维的滥用,更多可能来自他动物性的失控。换而言之,假若他得以返还孩提时代,每一次的叫嚣与狂躁都可以是发生在远离母乳、糖果、玩具等欲望不得满足的场合。经过多方诊断,他患了化脓性阑尾炎,以及,精神分裂症。按照惯例,凡是精神科有异常的病患应拒纳入普通病区以维持病区基本的安全秩序。但惊悉第一消息之后,大家只听闻护士长郑怡振臂一声高呼:“救人要紧!”随后是匆促的滑轮经过瓷砖缝隙与缝隙之间的辘辘声,而那些行将出院的康健者和深居简出的主治医师杳然不知其所之也。

那是几个年轻的小护士卖力推着车在111病房附近出没,她们归来之时,病患呻吟和谩骂的两重奏将一片难得的寂静撕开了个口子,逸出来的是压抑已久的气氛,窜进去的是不舍昼夜的时间。

“老郑,需要我们做什么,您只管吩咐!”率先响应的是护理科的小娟,她资历最深,信仰最真,前些周害了喜,腹部优雅地凸起。在虔诚的人眼里她或许感神灵而孕,因为那腹内胚胎酷似是怀揣着的一件天赐的圣物。

“小娟,先由你负责指导一下小韩为患者静脉注射,”护士长命令式的口吻突然消失于无形,语重心长地转向身后新成立的护士班子,说:“一个精神病患,如果同时又承担肉体上的苦痛,你们总可以想见他是个多么可怜的人啊!我想,恻隐之心总归是我们生来的本能——更何况我们是护士,救死扶伤是神圣的天职。还有一点你们千万要牢记:南丁格尔是在战火年代在最前线提过灯的女神。我们如今面对的无非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逃兵哪里还做得?”长廊里的照明灯昏黄地烧着,任一处驻步,再留心细听一下,灯管里仿佛毕剥作响。真新鲜,这年头也有蛾子扑火的故事?

“老郑,我——我想申请离休。”隔了没几天,小闫哭哭啼啼地跑向前台,一个猛子扎进护士长胸前。

“你这就是打算做逃兵了?”郑怡呈露了愠色,语气沉沉,一把将她推开。“你可以离开护士部了。”

“老郑,你骂我两句也好,干脆你打我吧,你打我!你打我也让我心里好受一点……”但见两行清泪在小闫工作服上晕开,她继续陈说着委屈:“他每次发狂起来,像一头野生的狮子,冲人就吼三吼四的,污言秽语还不算呢,还打人——哦不,还咬人,老郑你看——”忽然,小闫两手解开了领口处的那粒纽扣,脖颈处是青紫色的齿痕。老郑脸上愠色稍稍转移了一些,愕然的双眸同时又投向小闫左手皓腕处的一记淤青。尽管这样,对于小闫的申请她还是作了如下的收稍:

“我不打你也不骂你,你背着这份职业生涯的耻辱,逃兵似的走吧。”末了,老郑又撂下半句,背对她查房去了:“如果问心无愧的话。”

又一天下午,111病房拨响了应急的床铃。病人表情相当痛苦,但神智却异常清醒。下腹,痛得厉害。他如是告知闻讯前来的小娟。

接踵而至的是老郑,她只看见小娟干愣在那里。毕竟如此棘手的情况,在小娟的丰富阅历中也实属罕见。

“别傻站着,快,快通知专科医生!”老郑的话对小娟而言像是醍醐灌顶,她赶忙叫来了医生为病人确诊。

“给予50ml的哌替啶注射。”医生冷静地吩咐道。老郑这次打算亲自出马给病人注射。但她总有个顾虑,到底上回小闫的委屈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的,病人万一精神疾病发作,不配合注射治疗该如何是好?

“老郑,”小娟这才发现平素业务娴熟的护士长怎么也突然犹豫再三,动辄得咎似的。自然她是懂的:“小闫也跟我都说过了,护士班的后生们多多少少都有过那样的委屈。老郑你只管干吧,让病人配合治疗的事交给我就行。”

……

“大哥,您是一个人生活在这个城市的吗?”

“是啊,你看我,都三十好几了,也相过亲,就是没女人瞧得上我。”他在痛苦得扭曲的脸上硬是挤出了丝毫的笑意。

“其实啊,我悄悄跟你说——”小娟主动凑了耳朵过去,听他从嘴巴缝里往外蹦字。“其实,我也都,瞧不上她们。嘿嘿。”

“哈哈哈,大哥,您这人也挺有意思的嘛。”

“大妹子啊,我看你们对我是真的好,可我却——”他脸上笑意一抹而去,眼里开始泛着泪光,“我该怎么感谢你们才好。”

“救死扶伤本来就是我们医护人员的天职,哪还需要什么感谢呢。”小娟说着说着就伸出手腕,和他的粗糙的指头紧紧相握在了一起。临走前,小娟忽然感受到:他真的只是普通病号中的一员;纵然是狮子,对它的兽医而言那也是受了伤的狮子,需要救和扶。

若干个月后,111病房已经人去床空了。那头狮子是否也像其他康健出院的人一样继续生活着,这不得而知。而至今为止,我们唯一所能目及的,是靠窗墙上悬挂的一面锦旗,锦旗上头写着:此致,我的提灯女神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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