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语者,都有透彻的灵魂,坚如磐石的心灵,屹立不倒的身躯,时而温暖可化雪,时而寒冷可结冰的手掌。一个孤独的灵魂带着另一个更加孤独的灵魂在这世间游走。你不语,我亦不语。
那双手,因为常年劳作留下了又厚又硬的老茧,皮肤皱巴巴,手掌的纹路清晰可见,似一条条曲折迂回的路,摊开手,手背隆起一道道山脊,右手的食指缺了一截,断裂处连一条象征疼痛的伤疤都没有,圆乎乎,不知经过了多少个夜昼轮回,它已经磨得比身上任何一处的皮肤都要光滑。当这双手第一次轻抚我那牛奶般润滑的脸颊时,双手颤抖,满手的老茧咯得脸生疼,隔着裹着我的襁褓轻轻拍着,你没有出声,我也没有出声。
那张脸,在三十岁的美丽年华里,我却要用沟壑纵横、面似皮靴来形容它,那双不大不小的眼深深得陷进去,把额头和鼻梁凸显的淋漓尽致,额头上嵌着三条深深的抬头纹,我总是用我那细小的手指戳它,每次指尖都会陷进去,带着粗糙感。双唇发紫发黑,从我见你开始,就没看见过它红润的样子,每次我看着它一起一合,却没有声音进入我的耳朵里,慢慢的心里开始发慌,我开口,想问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却也没听见自己的声音。
我听得见窗外的风声,树叶簌簌摇晃的声音;我听得见湍湍的河流,呱呱的青蛙;我听得见碗筷撞击的叮当声,刀板摩擦的砰砰声。我打着手语,询问你原因,你用手语回复着我。无声的对话,显得那么楚楚可怜,落雪地的声音彰显着这份心酸。你落泪,而我没有。
我坠地的那一刻,很安静,医生用力地拍一下我的屁股,浑身颤抖了一下,嘴张的很大,只有泪珠往下掉,没有哭声,医生确诊为哑巴。刚刚把我生下来的那个人,疲惫的躺在那,眼睛瞪得极大,宣告她的不相信,使出她仅剩的力气掐着我的大腿,我无声的反抗。她一生追求完美,完美的丈夫,完美的家庭,却生下了不完美的我。我成了她人生的污点,她不允许这个污点毁了她纯洁如雪的心灵,唯有丢弃,才能补救。
那晚,我被放在一家门前。那扇木门漆着黑漆,随着时间的流去,慢慢淡化着,破旧的门板一关一开发出吱吱的声音,门缝两边挂着两个锈迹斑斑的大黑铁环,门缝里,摇曳的烛光在糊着纸的窗户那边,肆意的舞动着,将一个驼背的身影投射在薄薄的纸窗户上,我透着门缝看着那个身影一针一线的缝补着。
一双洁白如玉的手,用洁白如雪的纸垫着铁环,敲了两下门板,逃似的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给了我生命,却没有给我生活的那个人,逃跑了。
屋里的人,举着蜡烛,借着烛光,推开了那扇门,这个给我生活的人,我在心里呼唤她为妈妈。
悲惨的命运总是那么惊人的相似,残缺的我们注定被抛弃,被冷落,被暴晒,被冰冻,被当做他人蹂躏的对象。生活本不易,我们不语,吞下泪水,用我的手慰藉你孤冷的灵魂。
阳光很暖,照在你的身上,我的手所碰到的地方都是暖暖的,你抱着我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我到来的第二天,院子里多了两只母鸡,每天,你用开水把鸡蛋冲开,加一点白糖,喂给我吃。我开始蹒跚学步,追着母鸡跑,你在后面弯着腰保护着我。你开始教我手语,我打着不成熟的手语,我指指你,又指指纸上歪歪扭扭的两个字,妈妈。你哭了,我笑了,后来的生活,你经常哭,我经常笑。
当我看着躺在床上,双眼紧闭,手脚冰凉的你时,我才知道,你为什么会经常哭。你怕你离开后,不知我该怎样的活下去。你怕我会步入你的后尘,从此与幸福无缘。
残缺,本就是与幸福无缘的事。如若后生得到了幸福,那也是残缺的幸福,物质的幸福,并非心灵的幸福。
你的后尘假如让人心生悲悯,而我却感到庆幸,因为我们同病相怜,陪伴你,是最长情的告白。
一岁生日那天,你被捡垃圾的阿婆带回了家,你还在熟睡着,嘴角是天真无邪的笑容,被抛弃的,终究还是要被抛弃。阿婆同样用加了白糖的鸡蛋水喂着你,教你打手语,带着你辗转在各个垃圾桶旁边,给你穿捡来的衣服,吃捡来的东西,你还是健康的长大了。
十岁那年,外出捡垃圾的阿婆再也没有回来过,第二天被人在一堆垃圾旁边发现,浑身冰冷,没有了一点点体温,下了一夜的雪在她身上落了厚厚的一层,仿佛是上天怜悯她,给她盖了一床被子。她走的很安静,心脏病突发,咯噔一下,倒在那里,很安详,没有一点死前的挣扎和痛感。
这世间又多了一个游荡的孤魂。
你辍了学校,拄着阿婆的那根拐杖,像继承衣钵似得开始流浪在各个垃圾堆旁。给了你生命的那个人如果看到现在的你,她的心里是否会有罪恶感。我想不会,和丢弃我的那个人一样,再没有从麻烦中解脱更让她们感到痛快了。
人生的不幸总是镶嵌着一个又一个不幸,无法逃脱,只能睁着眼遭受着。
从一个村子流浪到另一个村子,从一个垃圾堆爬到另一个垃圾堆,你的故事从一个人嘴里嘲笑到另一张嘴里,你还活着,因为你在人间还有流言蜚语,供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论着,消遣时光。喷着口水,嗑着瓜子,鄙夷的目光,嫌弃的语气,谈论着你的遭遇。有时谈论的时候,你正好拄着拐杖路过,他们觉得只是谈论还不过瘾,来点互动才过瘾。
“嘿,小傻子,饿了吧,赏你块馒头吃啊。”
“哈哈哈,你倒是真给啊,看她会不会捡。”一个女的尖着嗓子,拍着桌子,捂着肚子不停的笑。
时光于他们,简直是玷污了时光。
你捡起了那块混着口水和泥土的馒头,装进了口袋里,转身走了,对于你的表现,显然不是他们要的,并没有让他们感到尽兴,一块石头从后面砸中了你的后膝盖,后面是一群拍手叫好的声音,你没有理会,一瘸一拐的向前走着。
来到一个丢弃的破房子里,从口袋里掏出馒头,放在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小狗的嘴边,你亲眼看着它被一辆卡车从身上压过去,车子加速的离开,小狗嗷嗷的叫着,那份疼痛似乎是你自己在疼,你把它抱进破房子里,给它水和食物。你用手轻轻的抚摸着它,多年后,你那双手也这样温柔的轻抚着我,很温暖,我想那只小狗的心里也是温暖的。
小狗走的时候,趟在你的怀里,看上去那样幸福。你用你的温度温暖了一个灵魂。你把它葬在一个树下,你希望它来生转化为一棵树,不要在做生灵了,那很可悲,树好,没有痛感,不用四处流浪,就守在一个地方,扎在地下,去触碰天际。
20岁的时候,你被一个浑身恶臭、满身酒气的流浪汉玷污了,你想叫喊,你挣扎,都显得的那么无力,你放弃了反抗,任由他撕破你的衣服,侵占你的身体。不幸来得那么突然,不用准备,接受即可。
后来,你怀孕了。
后来,你的孩子死在了你的肚里。
你双手抱着自己的肚子,像当年抱着那只小狗一样,那样温柔。你用无声的哭泣,悼念一个未能出世的生命。离开也好,省得一出生,就遭人唾弃。
你把她埋在了门外的树下,永远的陪着你。
永远会有多远?一生一世?到头来,还是会有再见的那一天。
我看着你的遗体,啜泣着,肩膀抖动着,只有我和你,再无旁人。
我抱着你的头放在我的怀里,轻轻的拍着你,仿佛你只是睡着了而已,明天,你还是会起来为我冲鸡蛋水。
你跟阿婆一样,没的很快,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你被困在梦里,再也没有醒来,没有挣扎,没有痛苦。梦里,你幸福吗?为何悲惨的命运总会这样惊人的相似?
世间的悲凉,莫过于人走茶凉。
被丢下的我,是否应该结束这不该有的生命?
我点了一把火,连同你的身体,和那根拐杖一起燃烧了。你终于可以再回到阿婆的身边了,不用再受这人间的苦。而我,背着和你和阿婆同样的命运继续游走在这悲凉的人间,居无定所,孤独的,不语的,活着。
我坐在电脑前,用颤抖的手敲打着键盘,心里隐隐的痛,情到深处,流下模糊的泪水。我已长大,在天堂的你们可好?
后来,我重新修整了她和阿婆的墓,把她们葬在了一起,互相继续陪伴着对方。
每年清明那天,我都抱着两束菊花去看望她们。远远的,你会看到一个穿着一身黑,梳着黑直发,戴着黑手套,打着各种手语的身躯,直直地站在两个墓碑前面。看上去,那么孤独,那么悲凉,那么心酸。
这么多年,我依然还是一个人,残缺的我不值得有完美的灵魂陪伴。
我写着辛酸的文字,过活着,不语着。
我开始背着背包四处流浪,但不是她和阿婆那种乞讨的流浪。感受日出日落,云卷云舒,花开花落。感受高山流水,鸟语花香,蝶飞鱼跃。感受自然的一切,感受路上的一切,感受人间的一切。
时间被封在沙漏里,颠倒来颠倒去,来来回回,以为转过来,就会有新的时间,就会有鲜活的生命,最后,还是在该离开的时刻,归为尘土,不会多一点,也不会少一点。
我活着,带着她和阿婆的生命活着,我把世间的一切说给她们听,用着只有我们懂的语言。有时候,我想象着,如果她们还在我身边该有多好,至少我不孤独。
流浪的太久,开始想念她们的那种安静,躺在那里,安安静静,一生一世。
我越来越孤独,就越来越想念她们。我开始频繁的去看她们,每次都拎着一壶酒,摆着三个小酒杯,然后醉醺醺的在她们身边睡着,等待第二天晨光的照射。这世间再没有我可以去留恋的了,从我点燃她的身体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什么再值得我去留恋的了。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只会显得我的人生是那样可悲。
于是,我决定回到她们身边,永远的和她们在一起。永远的。
我卖掉了我的房子,把我所有的积蓄捐给了一所残障儿童孤儿院,那是一群孤独的,被抛弃的灵魂,我希望这些可以让他们在物质上和其他孩子一样。我在灯下,写下一张遗嘱,安排好了一切,折好,装进信封,起身,走到厨房,冲了一碗加了白糖的鸡蛋水。回到卧室,趟了下来,再也没有醒来了。
和她一样,锁在一个充满幸福的梦里。长长久久。
请把我和她和阿婆葬在一起。
三个命运相同的人,在这世间走了一遭,苦过,也开心过,活着的时候不浪费生命。
不语者,会哭,会笑,会孤独,会,活着。
子不语,我亦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