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片雪花都在勇闯天涯”的德国，确诊超过13万了
文 | Han J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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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的作者全程亲历德国疫情，在他看来： “理性”到出了名的德国，其实也不是什么都没做 ——
提早储备呼吸机、口罩、ICU病床，避免医疗系统崩溃；
所谓“群体免疫”，更多是借着病毒传播规律，让增长速度放缓、传染人数变少。
随着数据增速出现缓慢加速趋势，他也说： “13万来了，20万也可能在路上了，但我反而更平静了” 。也许，这就是德国风格的“理性派佛系”。
我还记得1月23日那天上午我在浦东机场和在武汉的家人通电话。正好两三个小时前武汉封城了。一方面我对于武汉的情况感到担心，另外一方面我也有些许庆幸马上就要回到万里之外的宁静安全的德国了。
万万没想到新冠这么快就跟来了。
我回到德国五天之后德国的拜仁州就发现了第一例。后来发现传染了十几个人。德国卫生部长斯潘说“德国做了可能的最好的 (bestmglich) 准备，新冠传染对于德国的风险很小”。
的确，当时这“星星之火”很快被扑灭了。
然后，意大利爆发。斯潘依然说“德国做好了可能的最好准备”，但还加了一句话：“疫情既然到了意大利，到德国就是迟早的事了”。
记得1月19号，我看到报道“一夜之间武汉的感染人数上升了几倍”，我就预感不对，尽管那时才不到200。但是看德国的情况，病毒一路从南到北，高歌猛进，心里不由得也开始紧张。
先是听到新闻说我们州有了第一例，然后就是我们这个小城有了第一例，在一个中学。儿子刚从这个学校毕业上大学。
现在我们这个二十几万人口的地区也有198 例了，相当于1月19号的武汉，而德国的感染数已经超过了13万。
尽管如此，德国依然是采取“出行限制”而不是“出行禁止”，并且这个限制暂时是到4月19日。德国的绝大部分公司还在上班，包括我们公司。
国内的朋友可能还在预想德国什么时候会采取更严格的措施，但德国已经有人在发出“要逐步放开限制”的声音了。
很多国内的朋友问我，“德国疫情还可控吗”?
那就让我们来看一下，德国的疫情和德国人在做什么、想什么。
01
德国现状：依然在缓慢加速传播
德国总理默克尔在她3月18日的特别电视讲话中说，"新冠病毒极大改变我们的生活和国家。我们对于常态的理解，我们的公众生活，我们的社会联系等，所有的一切都受到前所未有的考验。"
是的，疫情是一个社会的试金石。
首先我们来看 Robert Koch 研究所(RKI)对于疫情的判断。RKI 相当于中国的疫情防控中心。RKI在4月14日的报告中说：“目前形势依然严峻。对于国民健康的威胁程度总体评价为‘高’。对于风险人群的风险评估是‘很高’”。
RKI 的报告显示: 感染累计125,098人，死亡2,969人，死亡率2.4%，康复大概68,100人。2,488人收入重症监护室，其中74%上了呼吸机。17%的感染者是70岁以上，占死亡人数86%。
上面是静态的数据。
动态的趋势是，目前感染人数从指数性增长变为基本是线性增长。从传播指数 R0 来看，R0 在 1.1 左右，就是现在一个人平均传染 1.1 个人。R0 小于 1 的时候，疫情就会慢慢消退。所以德国到了一个看到了希望，但是还在“缓慢加速传播”的阶段。
德国讨论的另外一个指标，是“感染者翻倍需要的时间”，认为“翻倍的时间 12-14天就说明疫情基本控制住了”，翻倍的时间从疫情初期的3天，到后来的9天，现在到33天左右了。
德国的重灾区在南部的拜仁州(宝马，西门子所在地)，巴符州(奔驰，保时捷和博世的所在地)和中西部的北威州(第二次工业革命产生的城市群)，这也是德国经济最发达的三个州。
其中，拜仁州和巴符州接奥地利，靠近意大利，受意大利和奥地利滑雪圣地疫情爆发的影响；北威州的 Heisberg 是德国疫情最重的一个县，疫情爆发就是因为狂欢节。
下图是万人空巷的狂欢节场景，我 2008 去看过，这样的场景绵延几公里。
RKI 常年公布国外和国内的高风险地区，德国外交部参照 RKI 对于到国外旅行的人提出旅行警示。RKI 从4 月10 日开始不再公布高风险地区名单，大概是全球所有地区都存在一定的风险。
新冠病毒抛弃种族、宗教、利益，已经实现了地球一村，世界大同。人做不到的事，新冠病毒做到了。
02
4月底，预计会感染15-20万人
新冠病毒在德国依然处于迅速传播期。为了让医疗卫生系统依然有效运作，必须延缓传染的速度。
这是德国的防疫中心 Robert Koch 研究所的疫情报告陈述，有两点值得关注。
其一，所有措施的目的是为了维持医疗卫生系统的有效运作。这里居然没有说是为了保护人民的生命安全。
为什么没有说？
德国人的理性思维是这样的：只要医疗卫生系统还在正常运作，人民的生命自然得到保障。反过来说，医疗系统崩溃了，说什么保障都没用。
其二，延缓传染的速度。那就是“允许传染”。那不是拿人民的生命开玩笑吗? 但他们的理解是传染病的特征就是传染，完全阻止传染几乎不可能，如果可能的话，也是有高昂的代价，这个代价后面是将来的生活质量甚至生命。
"让曲线变缓"是这个目标的口号，所有下面的措施都是为了延缓传播的速度。
◆把和他人的接触降低到必要的最低限度，不要到国内、外旅行，甚至也不要走亲戚。
◆公共场所两人间保持1.5米的距离。
◆在公共空间里面不超过两个人同时进入。
◆上班、看医生、采购生活物资，帮助他人或者个人的体育锻炼和散步等依然允许。
◆不允许在公共场所、私人场所和住家进行聚会。
◆到国外多日停留后回到德国必须隔离两周。
◆护理院和老人院不允许探望。
◆个别城市要求戴口罩
下图中是我家旁边有三百年历史的"国王授权卫戍区药房"。每次只能一位顾客进入。图中门外有另外一位在等待，民众在遵守措施。
根据 Max-Planck 研究所的分析，如果没有任何措施，疫情会像火箭一样爆发，见下面图中灰色的曲线。
红色曲线是模拟“如果只采取3月8日的措施”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3月8日德国卫生部长斯潘呼吁取消 1000 人以上的活动）；黄色曲线是模拟“只采取3月16日的措施”出现的情况；绿色是“现在采取了3月22日的限制社会接触等措施”的情况。
所以，尽管还有很多的不确定性，但至少能比较清楚的看到什么样的措施是必须的。
病毒传播的潜伏期和防疫系统的数据统计时间，会造成措施的结果有两周左右的延迟。上面一张图是累计数量，下面一张图是单日增加数量的实际和预测数量。根据这个预测，到四月底，感染总人数会在 15 万到 20 万之间。
03
德国医疗系统：
没被挤爆，还有余力接受更大挑战
德国平均每1000人有8.3个病床，中国4.2张，意大利3.4张。德国重症监护室(ICU) 从疫情开始的 28000 增加到了 40000 个。
三月中旬就开始推迟不是很紧迫的手术，以保证ICU 接受新冠病人的能力。
截至4月14日，还空着8000个左右的ICU。
最近不停有新闻出来，“德国在收治意大利，西班牙和阿尔萨斯(德法边境上的法国重灾区)空运过来的病人”。以目前110000名感染者，有2500名在ICU，那么德国的ICU还有目前感染数量3-4 倍的承受能力。
德国北部将近一半的ICU和一半左右的普通病床是空着的。很多医护人员被放回家强制休公休假或带薪休息。虽然国家对于医院每个病床补贴560欧元，医院还是承担巨大的亏损。这种虚位以待让我们家旁边的地区医院有一百万欧元左右的损失。
德国有7万个左右的诊所，80%以上的新冠病人是在诊所医治。15%左右的病人住院治疗。在中国，看病是去医院。在德国，生病首先是去诊所的家庭医生。有必要时家庭医生开介绍信去医院和其他专业诊所检查治疗。
这样医疗系统是分散的，压力没有全部压在医院。家庭医生的好处是你始终由一个医生一直负责你，你到医院和其他专业诊所的所有情况都会转到家庭医生这里来。比如我的家庭医生知道我经常出差，经常倒时差，他会结合这些来综合分析我的情况。
所以，德国的医疗系统就是这样分布的，像一个金字塔，下面是诊所就诊，上面是普通住院，再上面是ICU，ICU又分带呼吸机和不带呼吸机的。
为了应对疫情，联邦政府向德国Draeger 公司订了 10000 台呼吸机。绝大部分的股票向飞机坠落一样往下掉的时候，Draeger 的股票像火箭一样在升空。
△德国Draeger公司的吕贝克厂房（图片来自微博：新华二代再德国_周磊）
04
关于“群体免疫”，大家可能误解了
从听到的病毒学家的讲话和媒体的报导，“群体免疫”理论在德国几乎是公认的。这不是一个抗疫的措施，而更像是一个病毒传播的基本规律。
华人口中“德国的钟南山”Drosten教授说，“60%-70%的人感染了或接种了疫苗，就有了群体免疫能力”。他的团队1月6号就启动了抗疫的准备工作，在1月就研发出了测试试剂。按照他的说法，“如果一个感染者本来可以传染三个人，现在其中两个都是有免疫力的，最多也就是只能感染到一个人。一个人感染少于一个人的时候，疫情就会慢慢结束”。
根据我的观察，德国在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是理性。
他们在讨论一些规律和经验，比较少带入情绪。他们也没有说“要去牺牲老年人”，相反，说到抗疫的时候，前面三句话里面就有一句是“保护好老年人”。关闭学校也更像是在保护成年人、尤其是老年人，因为孩子感染了会把病毒带回家。
德国人认为孩子本身的危险性相对比较小。我到我的家庭医生Dr. Sturm那里去捐口罩的时候，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正好可以在疫情到来前分发给老年人。"
05
被认为“隔离就是限制自由”
有德国人把政府告了
3月8日德国卫生部长斯潘号召“取消1000人以上的活动”。为什么是“号召”而不是“命令或指示”? 因为德国是联邦制，国防、外交是联邦负责的；教育和医疗则是各州自己负责的。
关闭学校的时候也是要各个州自己去决定然后宣布。
3月20日上午拜仁州首先宣布学校从3月22日放假到4月19日。然后各州基本在同一天陆续宣布同样的规定。4月15日德国总理默克尔召集各州长会议研究下一步的措施。
我所在的石荷州和北部另外一个州，是首先宣布禁止其他州的人来本州旅游的，然后各州也纷纷效仿，出差则是例外。
有些人，也包括一些德国人怀疑联邦制的反应速度可能会太慢。现在看来，一方面是联邦出面协调，另一方面是有一些州带头，后面的跟上。最后的反应速度还是基本上满足了抗击疫情的需要。
德国宪法第二条第一款规定：公民在不伤害别人和违反规定的情况下享受自由的权力。这次限制出行等措施就是“部分剥夺了公民自由的权力”。
在我们看来：“限制措施是为了疫情控制，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对于德国人来说，可就没有什么事是显而易见的，还真有人把政府告到德国联邦宪法法庭，而且这个人是海德堡的一个律师。
德国人的思路跟我们确有不同，比如，联邦宪法法庭“判政府的规定违反宪法无效”也有足够的先例，法律的执行也有历史背景。
1962年在汉堡任市长的施密特，用私人关系请求军队支援汉堡抗洪抢险，在当时是违反宪法的，宪法规定“军队不能执行内政任务”。接到他电话的指挥官们都认为他疯了，却还是派出了直升飞机和冲锋舟。
从此施密特以危机公关而出名，后来他在1974-1982期间任联邦总理。20年以后他评价那时他的举动说，“那是一个超法律的紧急状况”。
06
疫苗：险些被特朗普“截胡”
疫情期间一个重要的话题就是疫苗。
疫苗的研发生产通常需要12-18个月或者更长的时间。尽管大家都知道，疫苗对于抗击当前的疫情远水不救近火，但是还是全力在研究，以应对将来的疫情。
这次疫情中发生了一起闹剧，特朗普宣称“收购德国疫苗生产公司CureVac”。CureVac正在研究一项新的基于RNA的疫苗。和传统疫苗通过抗体来攻击病毒的主体或者说外壳不同，这个疫苗是“干扰病毒复制的遗传基因RNA”。听起来，像是“孙悟空钻到牛魔王的肚子里制服牛魔王，而不用和老牛正面冲突”。这是一个革命性的技术。
特朗普3月2日在白宫召见了该公司当时的CEO Menichella。特朗普后来宣布愿意重金收购这个技术，但是前提是研发成功以后，生产的疫苗专供美国。这在德国从上到下一起强烈反对，收购当然没有成功。
但是里面有几个问题值得关注。
其一，特朗普应该也知道收购不会成功，这么做也会激怒德国人或是全世界。但是他并不关心谁被激怒了。他关心的是，美国的选民会感激他这个总统，为了保护美国人民不遗余力去争取专供疫苗，哪怕没有成功。
其二，该公司虽然是德国公司，德国政府也有资金在里面，但是美国国防部也有资金在里面。说明美国很早在布局疫苗战略资源。甚至已经布到德国来了。都在说“这是一个没有硝烟的战争”，将来是否研发疫苗也要列入国防预算?
回到 CureVac 的疫苗。最新的估计是，夏天来的时候能够进入一期测试，今年底明年初进入二期和三期。三期完成以后才能申请许可证。然后就是要有生产的能力和生产的质量管理。这样下来至少也是12-18 个月以后了。所以疫苗什么时候出来这个问题要看是问的什么? 是问生产实验室研究出来进入一期试验还是生产出来品质稳定，副作用可控的产品。
07
经济：衰退是料想之中
正在出台挽救措施
德国的股指Dax自疫情以来已经跌掉四分之一。德国著名的经济研究机构IFO 预计“德国经济今年会衰退 4.2%”。为了挽救经济，欧盟和德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出台了一系列前所未有的挽救措施。
欧盟26国4月10日达成协议，用5000亿欧元，相当于近4万亿人民币来挽救经济。其中1000亿欧元用于Kurzarbeit(短工)。为了尽量让企业不开除员工，企业让员工部分时间工作, 部分时间回家。企业不承担员工在家休息期间的工资。在家期间由国家支付 60%的工资给没有孩子的员工， 67%支付给有孩子的员工。
这一招在 2009/2010 经济危机的时候最长用过两年。
△近几个月的德国Dax指数
对于一些自己开业的业主，国家给予一定的补助，同时试情况给予贷款。我认识的一对德国夫妇在我们市中心开了一家咖啡馆，由于疫情影响停业，国家补助9,000欧元维持咖啡馆的开支。夫妇俩则在国家领低保 Harz IV，当然，这9,000 欧元也只能维持三个月。
08
被迫在家的日子
感受到亲情的珍贵
前面说到“有孩子的员工补贴会多7%”，德国的孩子本来每月有200欧元左右的补贴。因为疫情影响到收入的话，每个孩子还可以申请最多185欧元的紧急补贴。德国宪法第六条对于婚姻和家庭的保护，就体现在这些方面。
汉堡的中文学校一月底就开始改为网上授课了。德国的学校则是3月22日开始停课的。家庭作业通过邮件寄来。中小学没有网上授课。感觉德国这方面比较落后。私人的钢琴学校因为一个学生感染，也在3月23日改为网上上课了。
似乎从来就没有过这么长时间和孩子在一起。因为抗击疫情，同时又是复活节假期，学校一共放假五周，我也因为疫情在家办公。如果是平时放假，孩子会到外国同学家和中国小朋友家去玩和过夜。这次是必须呆在家里，这样就和孩子有了很多相处的时间。
除了和孩子一起看电影，玩游戏以外，我还偶尔教孩子一些东西，同时孩子们也教了我很多东西。此时的我忽然想到，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在职场中搏击沉浮的爸爸，是否错过了很多?
09
德国人是这样批评政府的
很多人批评德国政府“没有做好准备”，主要是缺乏医疗物资、防护服、口罩、医用眼镜等。
下面图中这位是德国的重灾区Heinsberg 的县长Pusch 先生，该县由于三百多人参加狂欢节会议造成疫情爆发。因为防疫物资不够他写信求助中国，中国驻杜塞尔多夫领事馆后来还真和他取得了联系，答应提供援助。
同时，因为平时就缺乏护理人员，疫情期间也很可能成为一个瓶颈。所以“提高医护人员待遇”也被提出来热议了。
另外一个批评的声音是说“措施采取太晚”，当然也有人批评说“措施采取太严格”。两方面的声音都有。开始我也认为措施有点晚，现在认为基本还是及时的。
疫情还没有真正到来的时候，德国就感受到了中国的疫情。因为德国的抗生素和其他一些药，以及口罩主要是从中国进口的，正好抗生素的生产基地在湖北，所以首先感到供应紧张的是药房。
通过这次疫情，德国一定会思考将来的供应链如何安排。
10
感染超过13万，我反而平静了
德国疫情超过13万了，我知道15万肯定会来，甚至20万也在来的路上。但是和疫情初期相比，我反而更平静了。因为我看到德国政府、德国专家、德国民众和德国医疗系统如何在和新冠交手。
武当和少林各有所长，也许中国是“少林派”，德国是“武当派”。
对于德国，前面的路还是很艰辛的，任何提前的乐观都可能让抗疫工作回到原点。这次疫情对于德国和全世界都会造成深刻的影响。
但是首先希望德国和全世界早日战胜疫情，拭目以待后“后疫情时代”世界的新秩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