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夫人》
Mrs. America
一个问号:
什么样的女人,能称作“美国夫人”?
主人公菲利斯·施拉夫利(凯特·布兰切特 饰),是美国上世纪70年代,反女权运动的核心人物,更是女权运动成就《平等权利修正案》(ERA)最终流产的“罪魁祸首”。
她主张:
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是性别不同导致分工不同,女人就应该呆在家庭中。
还反同性恋,反堕胎,维护传统家庭,宣扬传统价值观。
一个旗帜鲜明的保守派。
甚至,臭名昭著。
在讲述同时代的另一部大热剧《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里,主人公米琪连为施拉夫利的广告配音的工作都表示拒绝,甚至给了一个最有力的评价:
She is a monster。
那么问题来了。
为什么当下,要拍这样一个“反派”?
这个发生在美国,七零年代,平权运动的故事,与国内的普通观众有什么关系?
在《我是余欢水》遭到“一星运动”时,Sir曾经说过——
如果说《余欢水》只是浅尝辄止的cue。
那么《美国夫人》显然经过痛定思痛的沉淀。
它的牛逼之处,在于借着这位反派,指出了女权事业屡屡失败的症结,戳穿了平权运动中某些虚妄的路线。
批评,不等于敌对。
《美国夫人》要说的正是——
有反对的声音,才促使了女权运动的自省与成长。
在毫无阻拦的想当然中,反而有可能溃败于“致命的自负”。
口说无凭。
我们这就有请,美国夫人。
在剧情发生的70年代,那时的传统女性的地位是什么样子?
剧中举了例子:
虽然在法律上有了保障。
但不论是生活,还是事业,都是男人的附属品。
比如,可以让妻子穿性感装束,对外展示,支持自己的事业。
上电视,一定被要求端庄得体,连笑容都要标准。
工作,最适合做文员,因为写字漂亮。
而生活上,不论如何都不能拒绝丈夫的要求。
甚至不小心怀了孕,连堕胎,都是违法的。
而在日常生活中。
衣着装饰,都必须符合端庄得体的标准。
比如,永远是裙装,绝对不能穿裤装。
比如,服装一水的单色调,沉稳大气,不能搞花花绿绿的。
可以说,从工作,到生活,到审美,女性几乎全方位被男性碾压。
所以,在上世纪60-70年代,随着民权运动的高峰,女权运动迎来了一波热潮:
要家庭自由,要工作权,要堕胎权,要话语权……
也出现了一批优秀的女权运动者。
在她们的共同努力下。
一项法律修正案获得了美国国会的通过,为保护女性权益的法案奠定基础。
《平等权利修正案》(简称ERA)——
1、合众国与任何州不得以性别为理由否认或剥夺法律规定的平等权利;
2、国会有通过适当立法施行本修正案条款的权力;
3、本修正案将于批准之日的两年之后生效。
按照法律,只要有全美3/4数量的州(38个)通过。
就能写入宪法,全国通行。
而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候。
谁知道这个进步的法案,因为我们的主人公跳出来。
她领导了另一场运动。
旗帜鲜明,反对ERA。
认为ERA会破坏家庭和谐,毁掉家庭主妇们的生活。
施拉夫利组织广大家庭主妇,上街,游行,发声。
写报纸,搞大串联。
声势逐渐浩大起来。
一开始,女权运动者们还没在意。
短短一年间ERA就已经在全美超过三十个州通过。
只要在1980年之前集齐38各州,就能赢。
就差临门一脚了。
谁知道,接下来几年,增长速度变成了每年一个。
到1977年,终于达到了35个州,但有的州却开始撤回支持。
施拉夫利的干扰下,终于被截胡。
代表70年代女权运动最高成就的《平等权利修正案》,在1980年正式流产。
这场旨在为女性争取平等权利的女权运动失败了。
菲利斯·施拉夫利。
究竟是何居心?
她又捣了哪些鬼?
恐怕和所有人想象中的,尖酸刻薄,观念老旧的更年期欧巴桑不同。
菲利斯·施拉夫利,更像是进步女性的代表。
毕业于华盛顿大学政治学专业,有硕士学位,二战时做过炮手和弹道技术员,对国防和核战争话题的表现出浓厚兴趣。
早在1964年就参与政治,在国家共和党机构工作,甚至帮助巴里·戈德华特拿下过共和党总统候选人提名。
还是个畅销书作家,一本书曾卖了超过三百万套。
同时,在家庭上,又和毕业于哈佛担任检察官的丈夫,共同养育了六个孩子。
相貌出众,精力旺盛,事业有成。
不论在什么年代,都称得上是女强人。
但。
同是女人,甚至是女性中的精英分子。
一个本该成为勇士的人,如何甘为恶龙帮凶?
剧中给了两场戏在暗示。
连续两次失败之后,丈夫终于否决了她再次参加选举的想法。
原因,认为女人参政是分裂家庭。
潜台词,你赢不了。
在一次参加党派大佬的会议上,施拉夫利正在口若悬河地大谈她对于冷战中美苏争霸军备限制的看法时,被一旁的男性议员打断。
你能不能去做一下会议记录?因为你字写得好。
潜台词,这里哪有你逼逼的份儿?
在普通女性还在为工作权利,为堕胎自由,为赡养费奔走呼吁的时候。
施拉夫利这样一个受过良好教育,家庭美满,事业有成,生活无忧的精英女性,对此并不上心。
因为,她的目标,是挑战更高层次的话题:权力。
无论是通过领导女权运动得到,还是迎合保守势力充当反女权的打手得到,都只不过是方式不同而已。
权力,是同样诱人的。
剧中随即出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对比。
在和闺蜜们聊天的时候,作为主妇们眼中骄傲的施拉夫利说:
《平等权利修正案》,我都不知道那是在闹腾啥,现在有好多更要紧的问题。
潜台词:女权这题太小了,不值得老娘花心思。
但在面见党内大佬的时候,大佬见到她第一件事就是问:
你怎么看待《平权修正案》的事?
在知道她并不擅长后,大佬就没正眼瞧过她。
潜台词:除了女性议题,我不觉得你有资格和我谈政治。
这就是施拉夫利面对的窘境:
她在乎的话题,没人在乎她,她不上心的话题,却可能是成功的敲门砖。
政治上的受挫,生活上的忽视,自己的不甘心,所有的压力,最终汇集到一场戏。
注意大魔王的演技。
眼神从失望,恍惚,到咬牙切齿,到阴狠,到决绝。
就在几秒之间,这个天生的政治生物就完成了蜕变:
好,既然我不关注女性议题,你们就不上心,就看不起。
那我就把这个议题做到,让你们没有人敢轻视。
既然当下的女权运动于我无用,那我就用反女权的方式在仕途上好风凭借力。
她反对《平等权利修正案》,并不是她有多痛恨女权,而是,女权可以作为一块参政的敲门砖。
以进入男性主导的政治世界里。
靠站在众多女性权利的对立面。
来满足一己之权。
勇士终于成为恶龙。
这也是这个剧写这位“女反派”的原因。
它剥下女权运动理想浪漫的神性,告诉观众:
从诞生起,这副现代文明编制的华美袍子上,就布满了虱子。
任何高尚的主义,任何远大的政治理想。
最大的阻碍,或许不是来自于敌人的绞杀。
而是在他内部。
能否经受住人性与现实的侵染。
《美国夫人》妙就妙在,它并没有从一个单一的角度去讲述这场长达十年,关于《平等权利修正案》(简称ERA)的战争。
而是把这双方的代表人物都拿来一一参战。
比如之前提到的历史上女权运动的优秀领袖们。
因为ERA的通过,此时正在开庆功会。
这些都是女权运动史上的风云人物。
雪莉·齐泽姆。
她是美国国会第一位黑人女议员,也是第一位敢于参与选举的非裔总统候选人。
贝蒂·弗里丹。
她被称作“现代妇女解放运动之母”,著作《女性的奥秘》则被视作女权运动的圣经。
格洛丽亚·斯泰纳姆。
当时女权运动的著名领袖,也是争取女性堕胎权的先驱,至今依然在世。
仔细看她们的衣着打扮。
风格迥异,个性十足,代表着女性独立的一面。
和家庭主妇们的单色调传统装扮形成鲜明对比。
但这场庆功会,一个口角,就暴露出了女权主义者的内部分歧。
比如对于当时的总统尼克松。
有人支持,有人痛骂。
比如,大家支持女权的目的也各不相同。
有的是女同性恋维权。
有的是想借此成为首位女性总统。
在过去,她们能为了共同的目的,站在一起。
反过来,在将来也能因为极小的分歧,迅速分崩离析。
施拉夫利就是那个让组织解体的催化剂。
她说,ERA本身是对的。
——这马上博得了好感。
但问题在于,ERA可能给更激进的政策亮绿灯。
——让人又不得不三思。
为此她做了很多假设。
比如,男女平等的征兵政策,女孩是不是也要被抽到越南战场去送死?
比如,男女平等的离婚赡养,按照ERA,丈夫离婚是不是有理由不支付赡养费?
这些,都是热情呼吁时,所没有考虑过的现实问题。
施拉夫利更进一步假设:
我不反对女性离家工作。那是她们的选择。但我反对一小股精英团体,打击家庭主妇。
女权分子特喜欢说,她们想给女性选择权。但如果你敢选择做全职妈妈,那你肯定是有问题。如果你不觉得被奴役了,那你就是愚蠢,不明事理。
女权分子说,婚姻是舒适的集中营。
无论正确与否。
施拉夫利使出的这些招数,对当时的女性十分具有杀伤力。
很多家庭主妇认为,这个不成熟、欠考虑ERA。
有可能让她们得不偿失。
她们在周末,离开了厨房,约上了闺蜜们(也是主妇),带上了孩子,一同来到议会大楼。
呼吁议员们投票支持ERA。
战争爆发了。
但另一边,女权组织内部,由于ERA的受阻,分歧也随之爆发,甚至抢先开始了极端的行为。
给家庭主妇们的行为找原因:受男人蛊惑。
给反对ERA的人扣帽子:她们是没有能力谋生,很害怕改变传统生活,甘受奴役的女性。
认为婚姻就是卖淫,赡养费就是战争赔款的极端话语。
有人偏理性:家庭主妇不应该作为ERA的敌人,是需要团结的对象。
但很快就有人反驳:我们就是要反对家庭主妇。
有的人依旧在强调应该率先保障堕胎的权利。
太阳底下无新事。
当社会运动深入,因为共同的主张而联合起来的阵线,逐渐因为根本诉求的分歧而互相抹黑,污名化,扣帽子,舆论战,表演……
无所不用其极。
女权运动的意义,被大大的歪曲了。
剧中有一个特别明显的对比,展现出原本是同一战线的女性们由此产生的分裂:
打扮个性独立的自由派年轻人,和以家庭主妇为主的中年女性。
不论是现实的不足,政治的困境,还是人性的阴暗面。
施拉夫利都成功了。
在她的努力下,女性迎头撞向自己,眼冒金星。
虽然只播出了三集。
ERA也最终流产。
但要注意的是ERA的流产,不代表女权运动的终结。
失败的原因,如今总结,甚至都可以用一句话概括:
自由派女权主义者秉持着精英主义的立场,而忽视了广大家庭妇女的意见。这导致保守派能够以更强大的话语动员力团结各州的家庭妇女以各种或真实或捏造的理由反对ERA的通过。
施拉夫利最终赢了。
此后女权运动陷入低谷,民众回归保守价值观。
可她真的赢了吗?
这个对跻身政坛野心勃勃的女人。
最终也并没有在共和党内更进一步,获得哪怕一个国会席位。
甚至由于此事,政治生命夭折。
由于女权运动的失败。
她投靠的共和党人和剧中一样,不再需要她去发表观点。
政坛大佬不愿正眼看她。
而本该成为女性参政后盾的自由派人士,对她又恨之入骨。
一句话,里外不是人。
这种结果,在剧中,其实就有过暗示:
第三集。
她的反对ERA组织的成员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明明只是女权问题,却不得不使用种族主义者,甚至为此妥协,包容,把她任命为两个州反ERA运动的分会长。
注意在场战友们的脸色。
那一刻。
其实就已经在不断印证本剧的观点:
她为了能成功,积攒政治资本,不惜与更加极端的人群为伍,看似长袖善舞的同时,背叛了她的拥护者们。
根本罔顾运动的正义与否。
最终,被她所依仗的反噬。
然而,讽刺的是。
在现实中一辈子反同性恋的她,大儿子就是同性恋。
一辈子都保持着体面的装束。
却在2016年逝世前,宣布自己是特朗普的粉丝。
一辈子拥护所谓的“传统价值观”,如今看来都是陈腐不堪。
某种意义上,她的人生才是悲剧。
即使ERA失败了。
但女权运动并未中止。
当年的先驱们追求的权利。
家庭平等,工作,性,堕胎,抚养等等权益。
已经成为了当下社会的共识。
而菲利斯·施拉夫利,作为进步大潮中,一个短暂反水的浪花。
无需背过身去。
她会沉没。
也会翻涌。
我们历史的长河便是这样,永远混沌,永不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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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助理:吉尔莫的陀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