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疫情未收敛就急于复工，专家担忧若无非常措施恐造成30万人死亡
美国副总统彭斯4月30日参观一家位于印第安纳州的呼吸机工厂时戴上了口罩。就在前一天，他因到访明尼苏达州梅奥医学中心时没戴口罩而引发争议。
文|《财经》记者 王晓枫
编辑|郝洲
美国当地时间4月30日，特朗普政府发布的“保持社交距离”指导方针将到期，美国各州在经历数周停摆和社交疏离后，已纷纷开始采取措施放松封锁令。截至4月30日，已有13个州部分开放，另有7个州宣布了开放日期。显然美国经济已经不能再停摆下去了。
“新冠病毒太可怕，越来越接近1918-1919年西班牙大流感水平，纽约两个流感季死亡人数约为3万，但不到两个月已有1.5万纽约人死于新冠病毒，这是一个警告，每个人都要对新冠病毒高度重视。任何低估都将酿成致命且危险的错误。”美国疾控中心（CDC）前主任费和平博士（Tom Frieden）在近日举办的媒体研讨会上警告说。
这种严峻情势让很多公共卫生专家认为保持社交距离的政策需要持续到夏天，因为仓促复工可能导致疫情反弹。截至4月30日，美国新冠病毒感染病例已超过109万，占全球确诊病例三分之一，死亡人数超过6万。美国国内疫情尚未显示出得到有效控制的迹象。
疫情尚未稳定，经济压力却日益增加。美国已有2600万人登记寻求失业保护，4月份失业率可能达到16%。4月29日公布的美国GDP初值显示，第一季度下滑4.8%。巴克莱银行预计美国2020年全年经济将萎缩6.4%。
很多州因此选择尽快给经济松绑，连疫情较严重的加利福尼亚州也尝试放松管制。密西西比州、田纳西州和科罗拉多州4月底允许一些商业场所恢复营业，让一些员工返岗。同时，佐治亚、俄克拉荷马、阿拉斯加、得克萨斯和南卡罗来纳等州的一些企业已经在仍执行社交疏离政策情况下复工。艾奥瓦州和内布拉斯加州劳工部门官员甚至表示，鉴于已重新开放企业，接到通知后拒绝返岗的雇员将没资格领失业救济金。
疫情不稳让恢复经济活动像走钢丝，近日有关民调显示，美国民众对复工复产并未做好心理准备。70%受访者认为，即使经济短期受损，也要通过居家和保持社交距离来减缓新冠病毒传播，63%受访者担忧如果复工复产速度过快会导致疫情恶化。
检测抗体或无助复工
如何恢复经济活动又能确保疫情不发生反弹？费和平提出“把病毒装进盒子”策略（Box It In），即创建一个闭环，减少暴发二次感染的可能性，将病毒装进盒子的同时开放更多空间，确保安全复工。在他看来，如果不把病毒关进盒子，“我们只能把自己关在家里”。
把大象装进冰箱需要三步，把病毒装进盒子需要四步，缺一不可，否则病毒就会逃出盒子。装进盒子第一步是扩大检测规模，没有速度快、可及性广和针对性强的检测，病毒就会开辟新攻击线，制造新聚集性感染，扩散死亡病例，增加经济混乱。
检测能力不足一直是美国企业复工主要担忧。特朗普在3月曾表示，任何想要做检测的民众都能进行检测，但这一承诺尚未兑现。一些州尝试恢复部分商业活动的决定受到企业主欢迎，但也招致反对声音，因为当地居民担忧当前的病毒检测能力不足。
截至4月初，美国每天接受检测人数不足15万人，需要接受检测的人还要排队等好多天才能检测。费和平指出，每天所需最低检测数量取决于疫情所处阶段和暴发数量、住院率、确诊病例和密切接触者数量以及养老院和医院等检测频率和范围。与4月中旬相比，仅满足最高优先级测试需求就要将测试能力增加3倍，而更大范围测试可能要将需求提升30倍或更多。
为了提升检测能力，美国政府计划向全美派发检测设备，对至少2%居民进行病毒检测。要实现这种规模的检测必须改善检测体系每一个环节的产业链。“联邦政府需要评估供应链每个层次，确保其健全，如果任何环节薄弱都会导致延迟。要建立检测病毒所需的每一环节供应链，不仅是检测所需材料，还包括信息系统，这样检测结果才能迅速传递给医疗服务提供者和公共卫生体系。”费和平说。
哈佛大学在4月中旬发布的一份研究报告指出，美国需要将检测能力在6月初提高到每日 500万人次，至7月底提高到每日2000万人次，才能谈得上重新开放经济。尽管总统特朗普本人夸下海口说很快就能达到日检500万的目标，但主管病毒检测事宜的美国卫生部助理部长布雷特·吉罗尔（Brett Giroir）4月29日对媒体称，要达到这一检测目标是“绝无可能的”，美国所能做到是在5月份达到800万人次的检测。
美国还需几周甚至几个月时间才能进行足够数量的检测，不能只坐等提升检测能力。用费和平的话说就是，“如果我们只关注检测，就滑不到球出现的地方（We are not skating to where the puck is going to be. 冰球教练名言，意为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要滑到球出现的地方就要做好四步将病毒装进盒子里。”
与此同时，美国也在扩大抗体检测规模，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已经批准一些抗体测试，可以紧急使用，但还没有经过验证。到目前为止，疫情严重的纽约州已进行7500次测试，全州14.9%人口新冠病毒抗体检测呈阳性，相当于每七个人中有一个有抗体，这一比例在纽约市更高，每五个人中就有一人有抗体。
血清检测可以识别一个人是否现在或曾经感染新冠病毒，抗体检测呈阳性但病毒核酸检测呈阴性的人可能具有一定免疫力。如果发现他们免受重复感染，则可比其他人更快复工。一些国家因此计划向已痊愈新冠病毒感染者发放“免疫卡”，允许他们出行，因为这部分人已经拥有抗体，不会再次感染。但世卫组织提醒，没证据显示感染一次新冠病毒就能带来免疫，新冠病毒抗体检测需进一步证实其准确性和可靠性。
大规模抗体检测能否有助于复工？费和平对《财经》记者解释说，检测抗体是寻找过去或现在的感染，而不是对病毒本身的检测，这表明个体是否具有潜在传染性。血清检测有两方面价值，一是评估病毒的社区传播情况，看其传播有多广，并随时间推移跟踪总体情况。第二种是表明个体是否有病毒抗体，这可能代表某种程度的免疫力。“我们不知道这些人是否能免于再次感染，也不知道他们的免疫力能保持几个月或几年。我们希望它是好的，它可能是好的，但我们还不知道。”
发现、隔离和追踪缺一不可
各方信息显示，美国构建检测能力的同时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做，例如，减缓医院内和养老院内的感染。这是“把病毒装进盒子”策略的第二步。
美国疾控中心数据显示，全美有超过一万名医护人员在新冠疫情暴发前两个月被感染。在一些州，被感染的医护工作者甚至占同期病例总数的11%。这样的数字在费和平看来完全不可接受，必须要提供充足的医疗防护用品保护一线医护人员，必须采取迅速发现和有效隔离所有感染者的政策来预防医院内传播。
养老院同样如此，全美15000家养老院有150万住户。截至4月中旬，2500家养老院上报新冠肺炎病例，3800多名工作人员和住户死亡。这个数字还在迅速增加。在一些地区，疗养院几乎占到死亡病例一半。“除非采取特别措施，否则全美每个养老院都可能暴发疫情，这可能会最终导致30万或更多人死亡。”费和平警告说。
美国疾控中心已经针对养老院建立对策建议清单，根据建议，养老院应该保持社交距离，密切关注居民身体状况，限制访客和非必要人员进入。培训员工预防感染，审核他们的表现，定期检查工作人员和住户是否生病，确保工作人员有带薪假，这样就可在家养病而不是带病上班传播病毒。
检测隔离有助于及时发现患病者，若要跑在新冠病毒前面还需要追踪密切接触者并及时隔离，美国各州正在构建追踪者团队，试图追踪每个密切接触者并将其妥善隔离，避免让一个病例变为聚集性感染，让聚集性感染变为流行传染，这是“把病毒装进盒子”策略的第三和第四步，如果运作良好，新增病例将只会在被隔离的密切接触者中出现。
据全美县（市）卫生官员协会（NACCHO）估计，在甲型H1N1流感暴发期间，每10万人需要30名追踪者。在非紧急情况下，每10万人需要15名追踪者。美国国家公共电台就追踪者现有人数和需求量对全美各州进行调查，其中有数据可循的41个州加华盛顿特区共有约7602名追踪者，计划增加到36587人。
相比一些成功案例，美国追踪者团队规模尚有差距。费和平在报告中引用中国作为追踪密切接触者的成功案例。在全国范围内，中国已追踪超过72万名密切接触者。在武汉疫情高峰期时有超过1800个追踪者团队，每队至少5人，每天追踪数千名密切接触者，约千名居民中就有一个追踪者。
追踪密切接触者是安全复工的重要基础，美国医保和医疗补助服务中心前主任安迪·斯拉维特（Andy Slavitt）和美国药监局前局长斯科特·格特里布（Scott Gottlieb）共同呼吁国会拨款460亿美元用于构建追踪者团队和配套隔离措施。他们提议用120亿美元扩建追踪者队伍，因为在疫苗上市前，需要增加18万追踪者；45亿美元用于租用闲置旅馆隔离感染者和密切接触者；300亿美元为自愿隔离者提供18个月收入支持，每人每天50美元津贴。
有分析称美国需要10万至30万追踪者，对于这个数字，费和平认为追踪团队人数取决于病例多少，病例多追踪者就多。还取决于每个病例的密切接触人数，如今宅在家，接触者可能只有2-3个，外出活动后，可能是30或40个。另外，还取决于流程效率和参与程度，越多人回复卫生部门电话或电子邮件并提供详细定位信息和接触者信息，每天提供状态信息，这个过程就越容易。
为了提高追踪效率，美国科技巨头联手开发应用程序帮助追踪感染者和密切接触者。虽然科技手段有助于提升追踪工作效率，但费和平也强调，不能认为科技手段就是万能的。因为追踪接触者工作从根本上是与人打交道过程，需要很多人际关系技巧，它是和某人交谈并赢得他们信任，保持这种信任，保护受访者机密，帮助他们回忆起密切接触者，这样就可以调查他们的密切接触者。
疫情中重启经济，没有作业可抄
解决检测、隔离、追踪密切接触者等老问题的同时，联邦和州政府还要面临经济重启带来的新挑战，尤其是如何评估各州是否能够安全重启的触发点（triggers），如果把握不好这个度，很可能导致疫情反弹。这种担忧绝非杞人忧天，在费和平看来，虽然美国正达到峰值并且在下降，但任何城市、任何地方都可能在一夜之间形势突变。“最大的问题是，当我们开始放松水龙头时，会发生什么，理解这一点很重要。”
特朗普政府在4月中旬出台重启经济新指导方针，这份指导方针将经济重启分为三阶段，但没有提出进入每个阶段具体时间，而是鼓励各州政府根据数据自由裁量。该方针设置了一个宽泛的放松标准（gating criteria），必须达到这个标准才能进入下一阶段，各州应在报告确诊病例数或阳性检测结果病例数目连续两周出现下降后，才可以进入重启第一阶段。在数据显示确诊病例数量不再激增后，才可进入其他阶段。相反，如果每天仍然有新增确诊病例，必须减少到一定数量才能重新开放。
指导方针没有明确规定要减少到怎样的数量才能重新开放，外界担忧这会导致执行中缺少标准。相比设定固定数字，费和平则认为，所有门槛数值都需要测试，有些人认为这个数字是每百万人每天新增病例不超过40例，也许这个数字太高，也许太低，也许不应有一个数字。“我们需要尝试，看看什么是有效的，并根据经验改进项目和程序。这样的阈值并不是魔术，没有完美的正确答案，我们要做的是尝试并严格评估是否有效可行。好的公共卫生项目用实时数据来提高绩效。”
重启经济就是这样一个摸着石头过河的过程，各州重启速度和方式各不相同，不能抄作业必须因地制宜。各州开始陆续公布分阶段解封计划，它们中一些开始逐步解封，一些则延长居家令，因为担忧过早采取行动可能会阻碍抗击疫情的进展。马萨诸塞州州长查理·贝克（Charlie Baker）就将居家建议延长至5月中旬，因为确诊病例和死亡人数在继续攀升。
加州是美国人口最多的州，距离完全放松居家隔离令也还需要几周，因为州长加文·纽森（Gavin Newsom）认为疫情并未消失，还没渡过难关，如果太快放松限制措施，就可能诱发第二波疫情，其破坏力可能比第一波更严重。他因此强调，加州政府首先要着手提升病毒检测及追踪接触者能力。可以在适度调整社交疏离令情况下，安全重启一些制造业、零售业和公共场所，但经济全面重启可能需要数月时间。
延长居家令让州长面临民意压力，加州和西海岸各州农村地区一些官员已经对实施严格居家令提出反对，一些民众还走上街头抗议居家令。今年是选举年，不仅要选出总统，一些州要改选州长，参众两院一些议席也会改选，经济下行给连任带来很大压力。研讨会期间，美国媒体记者对此提出担忧，即州长们是否会为了尽快重启经济而隐瞒和捏造数据，特别是白宫指导方针存在模糊地带。对于这种可能性，费和平坦言，“你可以在数字上作弊，但你不能欺骗病毒。如果在准备好之前重新开放，将面临病毒爆炸性传播的高风险。”
纽约州州长安德鲁·科莫（Andrew Cuomo）就认为重启经济不是由政治因素或豪言壮语决定的，情绪不能推动重新开放的进程。他计划最快在5月中旬重新开放该州受影响较小地区，但同时设立“熔断机制”，对疫情再次暴发和遏制经济活动发出预警。如果该州某地区医院系统接收的病人数量达到收治能力70%或传播率达到1.1（即被每一患者感染的人数达到1.1人），就将触发 “熔断机制”。目前，纽约州的传播率约为0.8，即被每一名患者感染的人不到一人。
“我们想要重新开放经济活动，但我们希望在不感染更多人或不会导致医院系统被压垮的情况下做到这一点。”库莫说。
这种机制对于安全重启经济很有必要，特别是考虑到各州开放时间都不一样，必须有机制确保可以再次收紧。“如果病例有增加，要拧紧水龙头，减少也要松开水龙头，动作要快。这意味着，如果出现问题，这种机制必须鼓励人们立即宅在家躲病毒。这也意味着需要扩大接触者追踪、检测隔离和检疫隔离范围，以便在出现病例或接触者时迅速采取措施并进行预防，避免从聚集性暴发变成流行性暴发。”费和平说。
美国各界试图经济重启的努力刚刚迈出第一步，无论是联邦和州政府都在摸索以尽可能安全的方式重启经济，这其中面临很多不确定性，特别是疫情是否会在今秋卷土重来的威胁。美国国家过敏与传染病研究所所长安东尼·福西（Anthony Fauci）近日悲观预测，如果研究人员不能找到有效治疗方法来对抗新冠病毒，美国可能有一个糟糕的秋天和冬天，因为在他看来，病毒卷土重来不可避免，甚至可能永远不会消失。
新冠病毒是否会在今冬卷土重来并重创经济，这是一个煎熬着所有人的问题。费和平认为，我们没办法确定将来发生什么。新冠病毒可以变异，在不同气候下是否会有不同表现，尚未可知。我们所知道的是，新冠病毒非常致命。这是100年来最严重的公共卫生灾难。世界上大多数人还没接触过这种病毒，我们尚不知道它在非洲和亚洲那些尚未广泛传播但医疗能力低的地方有怎样的破坏力。时间会告诉我们这一切。但我们知道的是，我们现在做的越多，当我们走出去时就会越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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