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8日,画家黄永玉的夫人张梅溪女士逝世,享年98岁。老先生随后为爱妻手书了一份纸短情长的讣告,以示公众。
黄永玉、张梅溪夫妇伉俪情深,是文学界的一段佳话:张梅溪是将军千金,自小温文尔雅、知书达理,却与当时只是刻木刻的流浪小伙黄永玉相爱,并不顾全家人反对,与他私奔、成婚。两人后育有黄黑蛮、黄黑妮一双儿女,携手走过了70多年风风雨雨。
他们还一起捱过了抗战、文革等艰难岁月,在黄永玉未成名甚至被“批斗”年间,张梅溪都是他最好的支持者和后盾。黄永玉被关“牛棚”时创作的诗《老婆呀,不要哭》,便记录了这段故事和这份情感——“我们在孩提时代的梦中早就相识”、“我们是洪荒时代,在太空相互寻找的星星,相爱已经十万年”、“我们的爱情,和我们的生活一样顽强”……
如今伊人已逝,这份记忆和情意却不朽,愿梅溪女士天堂安息。
作者:黄永玉
曾经有这样一个秋天,
这是一个隆重的秋天,
一个为十八岁少年特别开放的、
飞舞着灿烂红叶的秋天,
你,这个褐色皮肤、
大眼睛的女孩,
向我的窗户走来。
我们在孩提时代的梦中早就相识,
我们是洪荒时代
在太空互相寻找的星星,
我们相爱已经十万年。
黄永玉、张梅溪青年时期
我们传递着汤姆·索亚式的
严肃的书信,
我们热烈地重复伊甸园一对痴人的傻话,
我们在田野和丛林里追逐,
我们假装着生气而又认真和好,
我们手挽手在大街上走,
红着脸却一点也不害羞。
黄永玉、张梅溪晚年照
(1970年12月12日于磁县)
《林中小屋》序言(节选)
作者:黄黑妮
01
我的妈妈张梅溪,人生得漂亮,喜欢穿好看的衣服,对人热情仗义。她上有三位姐姐,因她之后来了弟弟,便深得宠爱,因而也妄为,竟离家出逃,跑去与全家反对的异族穷小子黄永玉结婚。大半个世纪以来,她洗衣做饭,骑着自行车招呼好几家亲友。特别是非常时期,她一直坚信爸爸是好人。没有她,爸爸也绝不会到这个份儿上。
02
我们家好比一艘载着动物的诺亚方舟,由妈妈把舵。
跟妈妈一起过日子的不光是爸爸和后来添的我们俩,还分期、分段捎带着小猫大白、荷兰猪土彼得、麻鸭无事忙、小鸡玛瑙、金花鼠米米、喜鹊喳喳、猫黄老闷儿、猴伊沃、猫菲菲、变色龙克莱玛、狗基诺和绿毛龟六绒(为节省空间,仅举其中百分之五的名字)……
▲黄永玉一家四口与宠物(从左至右:黄黑蛮、黄黑妮、张梅溪、黄永玉)
据说,院子里还曾经住过两只小梅花鹿,好心的邻居给它们俩喂窝头,可是它们反刍不了……我还听说有只小黑熊,都从林子里带出来了,爸爸突然有事返回林中,小熊便托付别人代养,结果没留下……真是太遗憾了!
03
妈妈掌握大方向,基本上未偏离主道。狗熊夭折之后,我家有一段日子就只养猫了。爸爸的朋友赵丰伯伯送了只猫过来,长毛,蓝眼,白色,名大白。
困难时期,不干活的不能养。猫可不白吃粮食,当晚立功,逮了只耗子放在我们面前。
另一天中午,听到门外有猫在喵喵叫,妈妈一边说着“大白回来了”,一边赶紧打开门——大白等在门外,嘴里叼着一条不短的冻带鱼。妈妈做的红烧带鱼真香啊!
第二天大白要求出门,妈妈的激动尚未减弱,她跟大白轻声细语:“大白啊,你再去啊。”大白尾巴一摇,领旨离去。下午,门被嘭嘭敲响。外面站着一解放军,急坏了的样子:“都说白猫是你们家的。你们快跟着我去把那猫叫回来。”
我们跟着解放军一溜小跑着到了后勤部大门口,愣在那里:大白已攀上顶峰,端坐在那山峰上,几位解放军拿着笤帚、拖把之类的,转着圈赶。可山高圈儿大,就是够不着。
“大白——大白——大白,快回家!”我们怕它挨笤帚,不能唤它下来。
似乎是见我们忙活得费劲,大白往后退几步,然后起跑,噌地跳回我们校尉营宿舍的屋顶。
04
困难时期一过, 爸爸又忍不住从天津警犬学院弄了头被淘汰的小狼狗咕噜。
后来,我们才知道警犬学校都不要它的原因。它砸破小梅家的洗衣陶盆之后,就跳到何叔叔的小炕桌旁,在刚出锅的窝头上,每个咬一口……
因为咕噜,“文革”时期的大字报上就有了“黄xx穿着拖鞋,牵着狼狗上课”。爸爸对此耿耿于怀,他很希望有一天能申辩:“我养过狼狗,穿过拖鞋, 也上过课,但不是同一个时候干的。”
05
爸爸后来因画了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猫头鹰而遭批判,说他这是仇视“文化大革命”和社会主义。检查写来写去通不过,但还是得写。他在其中一篇里这么说:“虽然经过思想改造,我已认识到资产阶级思想必须彻底铲除,但有时仍然在心里作怪。比如明明不可以再养猫狗,‘文革’中还是忍不住偷偷养了只荷兰猪”。
荷兰猪名“土彼得”,是妈妈的广东老乡1971年送的。土彼得之名,来自“彼得和狼”。妈妈爸爸背地里一定商量着对付我们兄妹的方案。他们买了张78转的唱片《彼得和狼》,德国版。我们星期天吃完早饭,而他们又没忘记的话,大家就坐下听唱机了:一会儿音乐,一会儿德语,字字铿锵,跟锄地差不多。妈妈爸爸也不像是很懂的样子,但他们知道正在发生的情节,告诉我们鸭子被狼吞进肚子了……鸭子是彼得的。
土彼得闷头吃菜,从不出声,呼之则来,挥之则不去,非得等着让人挠两下后耳朵才甘心。妈妈有时嘴误,叫它“土八路”。
06
其实,妈妈要是没和爸爸一起,自己是一定不会养什么动物的。她天生不是那类人。但过着过着就过到一块儿了,还有雅兴将动物们的故事一一道来。妈妈写故事,爸爸开夜车刻木刻印插图。“文革”前一切相对稳定,写书还有稿费。
▲黄永玉画作:“小屋三间,坐也由我,站也由我。老婆一个,左看是她,右看是她。”
妈妈后来还用余钱在东单的委托商店“三羊”买了张铁架弹簧床。我们放学回家,他们两口子已经眯着眼躺在那上面,并招呼我们也上去一试:“轻轻的,不然弹簧会坏。”哥哥和我慢动作爬上去,跟他们一起挤着平躺在新床上。哥哥与我对视怪笑,不谋而合。待父母外出,即在床上一通乱蹦之后,再举起枕头……
07
爸爸以前常说,妈妈是我们家学历最高的,师从文学系欧阳山,有华南文艺学院的毕业证书。可惜政治运动便一茬接一茬,全国人民都不同程度地人仰马翻了,哪里还能写书。
六十多年之后的突变令人费解,妈妈手中的笔仍是不停,但只专注于画。一画便是数百张,还在北京画院开了画展。而爸爸似乎是受妈妈传染,时不时地撂下画笔,趴在书桌上写起来。说不定有一天爸爸出书,妈妈也为他画个插图什么的?世界上真是没有不可能的事。
责编 | 巴巴罗萨
主编 | 魏冰心
图片| 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