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来到百外(当年叫分校),第一次住进学校上课,我前几日的紧张都化成了疲倦。大家在逼狭的楼道里见了生活老师,就回去睡了。因为疲劳,我对我们的生活老师也没什么印象,只是知道他姓王。以前一直担心会分到一个不咋地的生活老师手里,那天看来,王老师也不算特别糟糕,而且不管怎样,这三年是注定要跟他一起了。那时还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将会成为一场惊人的持久战。
插入一句题外话:最开始我们叫他“生活老师”、“王老师”。后来或许是为了图方便,改成了“宿管”、“王虎”(这是他的姓名,有次我正是和别人提到他时用了他的姓名被听到,挨了顿打)。为了省墨,后面统统用后一组称谓。
在校军训一周,天天要被教官们吼来吼去,我记得星期四还因此痛哭一场,就感觉自己很憋屈、难受。人哭过之后总会变得坚强,我也不例外。这样痛苦的坚强激起了我心中最原始的反叛,首当其冲的受害者便是王虎。
对于刚进校的我来说,在宿舍的生活乏味极了。自习完就睡觉,睡觉不准讲话,还要把被子叠成豆腐形状,还得做值日。我的舍友们都是极有头脑的人,他们睡觉从不会大声讲话,也可以用自己的手段感应宿管野兽般静悄悄的脚步。而我却总是在“幸甚至哉”的时候控制不了自己的嘴。于是受害的总是我。
宿管他们有一套奖惩学生的制度,那是一大张表,上面有整个楼层的所有房间号和所谓的“分数”。要是哪一个房间有哪一个人做了值得表扬/惩罚的事情,分数就会相应地增加/减少。月末分数清零,分数最低的几个房间要给最高的房间买饮料。因为我,311总是掏钱的一员。清算时,房里四个成员分钱也是按扣分比例的。我自然而然就是开支最多的那个人。当时我觉得我是了不起的,讲话时总是我被抓,我认为是我挡下了很多原属于他们的罚款。而他们却认为是我人傻,连累了他们。
清算之前,总是感觉加分无望,我便会穷尽所能地去扣分。现在想来,这是我反叛的第一个表现。有时是遗忘,有时是嫌烦,还有时只是不爽,我能落下我的值日扬长而去。在夜晚,我能因为一个笑话狂笑不止,直到王虎的怒吼响彻楼道。
就算是睡觉时讲话和不做值日这样的恶劣行为,一次也就扣三分。然而那时的我可以把这个分数扣到一百来分。我自然无所谓,负五十赔钱,负两百也是赔钱,有什么区别呢。但舍友和家长们就觉得自己丢人了。至于王虎,我不清楚他受到算什么影响,不过传闻说他的工资和这个分数呈正比例关系。
那时我能明显地感到空气中的敌意。新学校里我不再像原来一样和同学们亲近,只感觉他们很陌生且好学——这恰恰是我缺少的一项觉悟。成绩不好,卫生习惯差,性格古怪——没有人会对这样的人友善吧。当时我和陈子航都处于落魄之境,但后者经过几次成功的思想教育便能笑脸迎人了,哪怕是被污辱的时候。这是他了不起的地方,而我却难以忍受一时的愤懑。小学时成绩优秀,上了中学却成了凤尾的我固执地认为自己打起架来还是可以的——我四年级的时候就和六年级的几个学生大打出手,也没让对方占了便宜。
于是,一旦有人让我不爽,我就要和他动手。这可苦了我们的宿管,只要打架,他的一个什么提成就打了水漂。王虎有次教育我,说他知道我很“善良”,只不过控制不了自己,让我学会克制,而且让我和那个与我打架的人握手言和。但他和别人可不是这么说的——有次他大概是趁我罚站,跟其他人讲“汪承瀚就是一坨屎,谁惹上他谁倒霉”云云。他还跟我爸妈说我有精神上的疾病并使他们担心,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也是我最瞧不起他的地方之一。
后来他想出了更绝的几个高招来治我。比方说睡觉时讲话被抓就在走廊或楼道里罚站,这是最可怕的,有很多个晚上我都因此在惨绿的安全灯下熬到十一点或更晚,等着他在电脑上下围棋时被打得一败涂地后突然意识到我的存在。我也不甘示弱,一如既往地打架,讲闲话,不(忘)做值日,背地里说王虎坏话。有段时间迷上《Young For You〉,睡觉时也唱,让楼长(一个理论上能行使宿管权力的学生,清算时饮料有他的一份,力气很大)抓着个手电筒找王虎处理我,每到这个时候我总是异常畅快。那会儿我们311宿舍张和润发明了“谁最晚上床谁明天拖地”的规则,直接使得我扣了更多的分。
随着互相之间矛盾不断升级,我与王虎之间开始有了暴力冲突,当然是他对我的,我不敢跟他打,但看到他暴怒的丑态,我也很满足。我记得这样的事情头一遭是在一个中午,一张要每个宿舍签字的什么单子,张和润让我去签。我当时抓起笔就龙飞凤舞,三个字一笔连上,还有些部分出了格。结果没多久王虎就怒气冲冲地来了,暴喝着把我打倒在地上,又怒气冲冲地走了。张和润有点怕,慌张地对我说这是他的不好。我于是站起来笑着跟他讲“这没什么”,然后说:“也许王虎也是个可怜人吧。”张和润于是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态,说:“是啊!”
这就是我的绝招,满不在乎地微笑,然后说几句很“酷”的话。既压了围观群众的惊,也让他们觉得我了不起——起码形象比那个暴躁的宿管好,更妙的是,还能恶心到王虎。只有很少的几次,我真的被王虎气得发抖。有回他抓到我吃猪肉干(我们学校不准学生带零食,只让学生嚼麦片和从树上摘的苹果一类的食品),当即命令我把柜子打开,然后把一袋袋的猪肉干全部收入囊中。我心里很不平,于是挑衅般地叫道:“你把腰弯下来,使劲拿,袋子也帮我扔了。”不成想他反身钳住我的脖子,把我按倒在地上,让我不得不看他那张恶心的,布着疙瘩的脸。“你找死啊!”他骂道,然后带着战利品扬长而去。那一刻,我脑子里突然想到那些带着圣战激情和流氓行径一同向东的十字军。我也是在那时把王虎定义为混蛋。我们的班主任,裴老师当时把那些牌丢进垃圾筒的时候,我对他还是带着些对师长的敬畏,并且一直觉得他是个挺好的人。也许“丢”和“拿”之间有本质区别的吧。
初三之后,张和润他又把“谁最晚上床谁明天拖地”改成“汪承瀚每周大扫除(曾经是大家合作完成),值日剩下三人轮流做”。这样一来,我虽说活多了点,但再也没忘记过,而且搞得还挺好。于是在后来的日子里,311扣分少了很多,宿管他偶尔也会表扬我。这会儿,我发现我们两个人之间还是有很多共同点的。比如说,都很怪僻,都不讨别人喜欢,都控制不了自己,而且猪肉干那件事情倘若是我换作他,我或许也会把那些吃的拿走。只不过我们两个都在自己的道路上横冲直撞,所以都把对方视若眼中钉。但这样的对抗对我对他都没有好处啊,什么也改变不了,只是让原来就很无奈的生活变得更痛苦,不是吗?
有时我还想,我与王虎或许会成为知音。但去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因为那个带着圣诞节的星期发生了很多不好的事情,所以我会把日期记得很清晰——晚发生的事情改变了我的看法。
上床熄灯的时候,楼长和宋鲲宝吵了起来,而王虎则咆哮着叫宋鲲宝闭嘴——我向来是不理会这些事情的,但我这会觉得楼长太过分了,他污辱了宋鲲宝女朋友。我于是决定帮他,起码不能让他感到无助,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好受。
“邹濮俊(楼长名字)他真的很烦。”我看都没声音了,于是按我们晚上聊天的声音说道。我不想刺激谁,主要是想让宋鲲宝听到,让他获得些许安慰。
可我犯了个错误——老错误,王虎他一直没走,而我却像以前那样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他于是进来,把手电筒的光洒到罗一格蚊帐上,问:“是你讲的话吗?”
罗一格不敢把我——换作谁他都不敢——供出来,也不敢像我那样挺宋鲲宝,于是只好装傻。我看不惯这种作风,于是脱口而出:“是我说的。”
王虎于是扯开我的蚊帐,拿强光、武力和震耳欲聋的声音恐吓我。
第二天邹濮俊找我,问我昨晚干了什么以致被骂。
“我说了你的坏话。”我答道。
“王虎生气之后,一切都会很糟糕。”听得出,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和后怕。
这是最简单的是非判断,而王虎他却只是护着楼长。可见他已经丧失了很多基本的品质,我带着遗憾感想着。这使我和他注定不能再和好。
补课那几天,我们311集体不带清算饮料。王虎他于是停了我们的电。这回是在总电闸——一个我们碰不到的电闸——断电,以至于即使是张和润也没能通过每个宿舍门旁的那一串电闸恢复供电。
在311其它成员一起吃着手抓饼(王虎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我一个人在没有灯光的厕所里孤独地洗头,当时天冷得接近零度。
我感觉我和那些吃饼的人注定不能融合。他们占了我们班男生的大多数,他们中包括罗一格、刘思宏,也包括秦玥、张和润,可以说,我们班不管我瞧不起的还是我喜欢的人几乎都在其中。吃手抓并只不过是他们的一个特征,他们有自己的、我难以理解的快乐与悲伤,而且还是一个强势还不处于焦点的群体(从吃手抓饼不受管理即可看出),更重要的是,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一种将我排斥在外的气息。
寒夜洗头的感觉令人难以忘怀,而且,我意识到洗头却是为了给这些吃饼的人带来好感——多么悲哀!我想到陈子航,如果他还在,一定会借我他那个超强的自制照明灯。
我又想到王虎,他可否也有过寒夜洗头的那种感觉?我突然觉得指责他不辩是非有些不明智,有些武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