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33岁的GAI不想回到过去,也不曾从眼前的灰暗中落荒而逃。
他说:“勇敢去面对你的每一个角色,你是父母的儿子,你媳妇儿的老公,你是你孩子的爹,不能逃避,你只要逃避一个你的人生就会垮。”
不是被现实招安,而是“誓将天堑变通途”。
未上梁山,仍是好汉。
2013年,周延还不是GAI,爱了7年的女孩终究还是提出了分手。
她陪他睡过银行ATM隔间,在台球厅摆过台球,每月工资五百,她会给他四百。
他把她的姓氏文在左臂内侧,旁边的几个字分别代表他的爸妈,他想过牵着她的手一直走到最后。
分手那天,他差点跪下来求她,但她想要的那个家,他没办法承诺。
那一年春节,GAI的父亲对他说:“你今年有26岁了,是不是应该考虑换个工作了。”
可以是子承父业回县城开中巴车,也可以是到工厂找份正常工作,只要不是继续在酒吧张牙舞爪地怒吼,都好。
这样的话题,父子俩已经重复了几年,GAI的回答也是一成不变:
“你别着急,你儿子不可能永远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
直到有一天,父亲不再唠叨,而是对他说:
“儿子,你把我的脸打疼了。”
GAI说,如果他生在宋朝,一定是要上梁山的。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他说自己也许会是武松。
《水浒传》中,武松的出场和其他英雄或豪气干云、或嫉恶如仇都不太一样,他的出场很窝囊。
鲁智深一出场,就打死了镇关西;宋江一现身,就放走了晁天王;而武松的第一幕,只不过是寒冬腊月,在柴进庄院的廊下落魄地烤火。
像武松一样,英雄之所以会成为英雄,大多数时候是被逼上梁山。GAI说:“我是被欺负出来的。更多的是自我保护,不被欺负。”
他出生在四川宜宾珙县芙蓉煤矿,住在杉木树矿区。
父亲是矿上的会计,母亲是老师,有一个大4岁的姐姐,因为剪了个“锅盖头”,所以大人小孩都喊他“锅盖”。
矿区里每天都会播放《骄傲的杉木树人》,GAI能随口哼唱:“我是骄傲的杉木树人,铭记着一生的矿山魂。”
童年时期的GAI与父亲
10岁之前,这股子矿上人的彪悍,都被他用在功课上。别人比他行,那就不行。学习不能比他好,写字也不能比他好。
10岁之后,他放下笔,拿起刀,龇牙咧嘴,浑身是刺。
1997年,为了让学业拔尖的姐姐读更好的学校,父亲以20000元买断工龄(是指改革开放初期我国一些国有企业在改革过程中安置富余人员的一种办法)搬家到了威远县城,靠承包中巴车谋生,锅盖也跟着转学到了一所新的中学。
锅盖写得一手好字,老师授意他办板报。班上的“大哥”偏偏要给新人一个下马威,不断上前捣乱。
那时的锅盖还不会爆粗口,忍无可忍说一句“你走开”,就被“大哥”当着全班六七十人的面揍了3天。
那时的锅盖解决问题的方法也还是找老师,但班主任听罢说:“你先忍忍吧。”
后来,GAI回忆说:“老师这句话改变了我的人生。”
公理被踩在脚下,正义无人主持,与恶龙缠斗日久,自身亦成为恶龙。跟在“道上大哥”的身后,锅盖学会了以暴制暴,被欺负的“学霸”变成了欺负人的“校霸”。
到期末考试的时候,他叫了三四百人到学校,“就像电影里一样”。学校有两栋大楼,中间是操场,站满了他的人。
人群围着两个人,锅盖站着,那个班里的“大哥”跪着。最终,他还是对那个人说:“我一点都不想打你了,你走。”
跟那个人一同被放逐的,还有锅盖循规蹈矩的人生。
新学期开始,每天早上,他还是会从母亲那里领走2块早饭钱,但是会花5毛买两根红梅香烟;还是会跨上自行车奔向学校,但是身后多了五六个小弟。
他在教室门口摆茶摊,上课时大声地打麻将,学校里除了校长,他就是老大。
歌里,GAI自嘲“小学六年没读完整,好多字我认不到”,在那段不再读书识字的岁月里,他学会了打架、抢劫、文身,知道了捅人要用锯齿刀,捏尖儿不捏把儿,捅屁股不捅大腿,这样最多划出一两毫米深的口子,不会出事。
回忆起当年,他记得自己拿饭叉捅别人的屁股、逼保卫科科长来寝室道歉、还把两个外校生打到血浆凝固……
很多年后,老同学说:“他上学的时候社会到你无法想象。谈到他的名字很多人都很害怕。”
但是,GAI却说:“其实我是装的狠,就是纸老虎,万一绷不住我就惨了。江湖就是比谁胆子大。”
头上和身上依稀可见的道道疤痕证明,他没有说谎。
锅盖初中就有了第一个文身, 文了一个“拳”字,文身师也没什么文化,文成了错别字。
而他后来的人生,也像这个虚张声势的文身一样,漏洞百出。
武松的人生巨变始于误以为打死同乡一少年,而GAI的人生转折点也源于一场斗殴。
16岁那年,锅盖用一把刀捅穿了一个人的脚板,在少管所呆了一阵子,父母赔了几千块才把事情平了。
回到家之后,父亲拿出绳索一头捆住他手腕,一头缠在屋顶吊扇上。少年一边随着吊扇旋转,一边经受皮带抽打。
这样的惩戒有过无数次,也无数次让这位父亲明白一切都是徒劳。
为了不让儿子滑向更危险的悬崖,他四处托人,把锅盖送到了重庆的技校学“供电”技术。
锅盖对于“供电”没有丝毫兴趣,依旧热衷于打架斗狠。锅盖头剃成了寸头,身上的文身越来越多,看起来很擅长打架,也似乎时刻想找人打一场架。
来到重庆之后日子,锅盖的人生似乎没有停止下坠,但如今看来,那似乎是触底反弹的前夜。
今年,GAI和张艺兴讲起当年在重庆的生活:
“我很想做音乐,但是我很饿。”
更早些时候,他参加《蒙面唱将猜猜猜第二季》,有人好奇为什么一个rapper(说唱歌手)的唱功如此深厚,GAI说:
“为了生活,我在酒吧驻唱过12年。”
十多年前,刚从学校毕业的锅盖凭一首《霍元甲》拿了当年的“百事新星大赛(重庆赛区)”的冠军,靠着这个冠军在威远做起了酒吧歌手。
彼时,他昼伏夜出。白天在宿舍里睡觉,晚上去酒吧工作。宿舍的屋子很小,挨着江边,离窗近的那一半床总是湿的,他只能侧着身子,睡半张床。
日子过得很潦倒,吃了上顿没下顿,偏偏对尊严有着强烈的渴望。
“酒吧里总共有三种歌手,男歌手、女歌手、我。”
陪人喝酒卖笑,被很多酒吧歌手默认是工作的一部分。锅盖也不是没有隐忍过。
小瓶的啤酒,他喝两打不是问题。但喝到一半,他会找个没人的地方抠住嗓子,吐出来。“我必须保持工作效率,还有下一波客人要来”。
“客人喜欢你才来,你必须努力维护客户群,才能在场子住脚。”但不是所有客人他都可以忍耐。
曾有中年女客人用2000块钱裹着酒杯,递到他面前,拍着他的肩膀说:“晚上过来陪我。”
啪,他还以一记耳光。
“总有人出来找存在感,那我就给你存在感。我直接上去揍。”
因为时不时跟客人打架,他不断被开除,常年辗转于在川渝各个县市的酒吧。
后来在一次冲突中,因为用刀划破了一位客人的羽绒服,锅盖彻底告别了二线酒吧,拖着两个硕大的编织袋,走进嘉陵江的雾气,成为重庆说唱厂牌GO$H的一员。
玩说唱,每个人最好都有个英文名字,锅盖取名为Double G。他的第一首歌就叫Double G。但后来,当他知道圈内还有另一个叫Double G的人后,他就彻底弃用了这个名字。
他想让人瞧得起,希望别人把“锅盖”倒着念,叫他“盖哥”(四川话发音为“盖锅”)。
“盖”的拼音是“GAI”,从此,锅盖就变成了GAI,盖世无双。
GO$H的成员大多数都是兼职,除了说唱之外有人开甜品店,有人在名校读书,像是一个与世无争的草台班子。
所以,加入GO$H之后,GAI依旧失落,但好在他开始写歌了。
那段时间,他写了《白日梦想家》,歌中唱:
大部分的时间
他还是过得比较堕落
越外向越是自卑
望着身旁走过的过客
不屑周遭的变幻莫测
他只是很爱做梦
……
不管他我只想让我的世界都开满花
……
他在泥潭中向往着繁花似锦,也总在挣扎中狼狈不堪。
渐渐地,GAI明白GO$H跟自己道不同,他有了脱离组织的想法。
2016年,他拎着行李走到西安,西安最有名的嘻哈乐团是红花会。
GAI找到红花会的歌手MAI,想买一个BEAT(BEAT是指制作人通过鼓点、合成器乐器、采样等制作的伴奏。说唱歌手在创作时可以采用他人编号的成品BEAT,也可以自己制作BEAT)。
价格谈好1500元。可到了交钱时,他身上只有500元,就作为定金支付了。
转给MAI500元后,身无分文的GAI寸步难行,很快就后悔了。
于是,他便扯了个谎:“我爸病了,我没积蓄,能不能先把500元退给我?”
那一年,他即将30岁。
武松上景阳冈,遇到好言相劝的店小二,GAI没想到自己一路“打打杀杀”,而立之年,又闻世道艰险。
GAI拿着500块悻悻地离开西安,到四川自贡的一间小酒吧谋生,一晚只有200块,但MAI却没放过羞辱他的机会。
MAI把这件事写进歌里,GAI也在网上掀起骂战,一番唇枪舌战之后,GAI心灰意冷,把微博名字“就是GAI没有爷”,改成了“GAI爷只认钱”。
“身边假朋友太多了,只认钱。”他写下《空城计》:
看这个世界真嘞大
于是啥子人都有
时间永远不会停
恶人也不会收手
……
老子一抬手就摸得到天
看白云青山跟袅袅的烟
……
GAI演唱《空城计》
“这歌写的就是极度的孤独,不屑和弱者玩了,真的。”
孤独中生出了豪情,他明白要想有一日头顶青天,必须脚踩这摊烂泥。
在GAI的妻子王斯然眼里,丈夫是个很上进的人。
“上进”这个词似乎与夜店痞子格格不入,但她解释说:“其实他不喊那么好,也可以每个月拿固定的工资,但他就是喊得很认真。”
GAI与妻子王斯然
GAI的确上进,他甚至拿过夜店的全勤奖。
在身边人把个性当借口,整日念叨金钱、豪车、性、暴力、美女的时候,GAI从来没掩饰过自己想要出人头地的心思。
从酒吧到大舞台,从街头到录影棚,他有过上千场演出,但是他总是对2014年的威远春节大联欢念念不忘。
彼时,他已经在酒吧唱了七八年,但还是第一次在父母面前演出。
台下观众五六千人,父母大声跟周围人说,这是我儿子。他得知后哭了。
当时做客运生意的父亲曾想换一辆中巴车,但是他吼了一晚上也只赚到600块,想给自己一耳光。
那一次,他唱了汪峰的《飞得更高》,飙高音的时候青筋暴起,近乎疯狂地向这位自己热爱的歌手致敬。
2016年,浙江卫视《中国新歌声》向GO$H发出邀请,其他成员都拒绝了,只有Gai接受了。
“我一直都想往地上走。”他说。
第一轮盲选,父母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赶到浙江,姐姐也从北京前来支持弟弟。
一家人就像是孤注一掷一般,在监控房间看着他。上台之前,他自信地告诉他们,至少会有一位导师会冲下来。
他唱了一首《苦行僧》,没有一个人冲下来。“你的歌声里只有愤怒。”汪峰对他点评。
听到这句话后,GAI的耳边陷入死寂,他把自己关在酒店房间里,一直哭到第二天晚饭才开门。
“感到天都塌了。”
他想过自杀,最后还是写歌,《垃圾话》中唱:
要跳楼自杀请选高层
我怕你跩不死
……
歌里,那个在矿上长大的娃是他,那个进了派出所的儿是他,那个抢了三十七块钱给婆娘买玻尿酸的人也是他。
那时,他和他的“婆娘”,大学生王斯然已经交往快一年了,他担心对方父母对他不满意、担心这么漂亮的姑娘不会长久、担心自己不配被爱、担心自己仍旧给不了心爱的人一个家……
这样的疑心病,总是让两人大吵。直到王斯然给 GAI打电话,要带他与父母见面。GAI手头虽不宽裕,但还是花一千多块买了一条软中华,两箱车厘子。
一进门,看到王斯然父母脸上的笑容和满满一大桌菜,这个30岁的男人再次大哭起来。
王斯然的母亲也忍不住哭了,边哭边拍GAI的肩膀:“娃儿,别哭,别哭。”
GAI与妻子王斯然
就在与王斯然相识之前,GAI参与拍摄了一部纪录片《川渝陷阱》,讲的是川渝两地的说唱厂牌。
片中,被问到“你最想要什么?”,他说:“我想有一个自己的家”。
说完,背对镜头嚎啕大哭。
有了王斯然,“山城悍匪”就有了家,他对她说:“我要所有人都羡慕你。”
2017年《中国有嘻哈》节目组派了一位姓范的编导到重庆邀请他参赛,他请对方吃了一顿火锅,花了300多块,这让他心疼了很久。
但他最终还是来了,兜里只有300块现金,刚开始的时候一直追着工作人员报销路费。
后来,他不再催促,随着节目的热播,愿意掏钱请他吃饭的人越来越多。
再后来,他和PG One获得第一季《中国有嘻哈》的双料冠军,趁着热度,《歌手2018》也向他伸出橄榄枝。
虽然由于种种原因,那个舞台上的他只是昙花一现,但是当一首苍凉的《沧海一声笑》响起,当“天、地、人、和”四个字重重地砸在地板上,汪峰已经开始跟着节奏开始摇摆。
GAI在《歌手2018》演唱《沧海一声笑》
《中国有嘻哈》的冠军奖金有100万,GAI在新闻里看到山区的很多孩子无法接受正规音乐教育,就一股脑全捐了,一共给40所小学用来购买乐器。
他说:“我这一辈子,能挣的绝对不止这100万。”
后来,当账户里收到第二个100万时,他取出三四十万现金,什么也不干,只是码在桌上看。
《中国有嘻哈》两个冠军,比赛结束后,一个忙着给嫂子“做头发”,一个当机立断成了家。
第一桶金,GAI去买了求婚钻戒。结婚那天,王斯然还没哭,他先绷不住了,脸皱巴成一团大喊:
“别人有的你都有,别人没有的我还让你有!”
2018年5月19日,GAI举行婚礼
他几乎每天都会问王斯然:“媳妇你幸福么?”起床、入睡、或者她洗衣服的时候,他都会问。
今年6月1日,GAI官宣儿子降生,欣喜之余依然在说:“你妈妈才是唯一的宝宝。”
2018年春节,GAI没回家。
他带父母去了趟三亚,入住当地最贵的酒店。60岁的父亲生平第一次见到大海,激动得拉着母亲,双手举得高高的,像孩子一样在沙滩上奔跑、转圈。
GAI看着看着就哭了,他从没见过父亲这副模样。
如今,他也从顽劣的少年成为了父亲。养儿方知父母恩,不知如今的Gai,会不会想起坐在父亲肩头的童年时光,会不会想要回到过去,对曾经年少无知的自己说一句:
少惹事,别再让爸妈操心了。
幼年时期的GAI与父亲
如今的他一边唱着“我命硬学不会弯腰”,一边给台下的观众和嘉宾鞠躬;
给甲方写了很多商业歌曲,但是当他唱起《万里长城》,唱起《华夏》,观众仍旧会为他起身,喝一声:“梁山酒洗过剑怎么会钝!”
质疑他的人比在“地下”时多了不知多少倍,但他不再愤怒,只觉蝼蚁吵闹。“只要低头看看自己的银行账户,立刻就能平静下来。”
他问“摇滚老炮儿”郑钧:“你觉得我们被驯化了吗?”
郑钧答:“我们企图被驯化,但是内心的旗帜还在。”
武大郎被潘金莲毒死后,武松的凡人时光就走到了尽头。
上天让他不得安稳,他便搅得天地不得安宁。他打家劫舍,不问缘由、不分正义,一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变成彻头彻尾的天煞孤星。
有人说,武松输给了腌臜下作的世道,倒不如说他少了些一夫当关的孤胆豪情。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33岁的GAI不想回到过去,也不曾从眼前的灰暗中落荒而逃。
他说:“勇敢去面对你的每一个角色,你是父母的儿子,你媳妇儿的老公,你是你孩子的爹,不能逃避,你只要逃避一个你的人生就会垮。”
不是被现实招安,而是“誓将天堑变通途”。
未上梁山,仍是好汉。
部分参考资料:
图片来源:新浪微博、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