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莽苍苍

公元1898年,光绪二十四年,岁次戊戌。

这一年,大清与沙俄签订《旅大租地条约》,条约规定旅顺、大连湾及其附近水域租与沙俄,为期25年,举国哗然。

同年七月,北京宣武门外半截胡同,一位年轻人步履匆忙地走出浏阳会馆。此人年约三十出头,剑眉深目,高颧骨,身着浏阳圆丝夏布长衫。年轻人目不斜视,大步绕过丁字街口,随后跨入位于菜市口的鹤年堂药房。

话说北京城街口众多,但这菜市口可谓鼎鼎大名,不可不提。据说菜市口本叫柴市,是卖柴的地方,后来几经更迭,转变为为菜市,然其除了卖菜以外,还有一个特殊功能:“出红差”。所谓“出红差”,即在刑场执行斩首,如逢秋日,偶有被判死刑的罪犯,从刑部押解出狱,送至菜市口斩首示众。每到此时,街口两旁必定人山人海,国人爱凑红白两事热闹的习惯,自古便有。顺便一提,历史上第一个血溅菜市口的名人是南宋正气凛然的丞相文天祥。至于第二个......

“来了您哪?”年轻人刚步入药房,鹤年堂老掌柜便抬头招呼,看清对方后,立即上前迎道,“原来谭大人,您还是抓药?”

老掌柜口称的这位谭大人,即现任湖北巡抚谭继洵的三公子谭嗣同,字复生。今年七月奉诏入京,乃皇上御笔亲濯的四品卿衔军机章京。眼下变法在即,谭嗣同实是风口浪尖的人物。

谭嗣同从衣袋中掏出方子,递给掌柜,说:“是,劳驾您快些。”

老掌柜将方子快速扫了一眼,笑着颔首:“您坐下喝碗酸梅汤消消暑,这药不难,说话儿就得!”说完忙吩咐伙计抓药,欲将谭嗣同让到客席,不在话下。

谭嗣同只抬手称无妨,却不多话,侧身看向堂内楹联,只见上书“欲求养性延年物,须向兼收并蓄家”,再打量四方布置,颇具格调,心想医家仁心仁德,虽开店做买卖,倒不失风雅气魄。素闻这鹤年堂曾得明朝忠良杨继盛题联,未得一见,或许就是这一联也未可知。

这时老掌柜已至身旁:“谭大人可得保重身子啊,此番进京调和鼎鼐,必定大有作为,前程似锦呐!”

“不敢当,掌柜高抬了,”谭嗣同说,“复生有幸得皇上赏识,进京辅佐,已深感皇恩,不做他想,但愿能扶正驱邪,治国病,救国民,与掌柜做的是一回事。”

“大人身负重任怎可与小人同日而语,”老掌柜谦笑,心念一动,朝北拱手道,“不过......日前曾听闻皇上决心彻底变法,可是大清的规矩已逾百载,上至社稷下至黎民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知......”

谭嗣同一愣,变法尚在襁褓,民间竟已诸多传闻,听掌柜口气,似乎百姓对变法大为担忧,缺乏信心,想到近日为了变法事宜皇上日理万机,众人废寝忘食,变法却不得人心,不免忿然;但转念一想,百姓的日子与变法休戚相关,关心议论朝政,也是理所应当。变法越是阻碍重重,自己身上的担子则越重,万千黎民与大清的未来皆赌在变法上,切不可在这关头上自乱阵脚。

“掌柜的,皇上励精图治,咱们做臣子百姓的自当肝脑涂地,怎可有疑,”谭嗣同目光深遽地望着老掌柜,正色道,“坊间谣言不可听信,定是仇视变法犯上作乱之人传出来的。”

老掌柜见谭嗣同面露不悦,忙改口说:“是是是,小人怎敢对变法有何非议,乃是小店临街,口舌混杂,况且若朝廷有变,菜市口是首当其冲呐!”

谭嗣同点头:“这倒是,您这门口可是横尸流血之地,店内治病救人,店外砍头杀人,这世间的事,真是说不清。”

“可不,逢着红差,小店还得给官差备着酒菜新笔,扫血去腥,真是晦气!”老掌柜附和,“您没见过那场面,人头落地,热血喷流,真是可怖!”

见谭嗣同没有回话,又喃喃说:“不知道下一个流血的会是谁......”

谭嗣同凝视鹤年堂门前那几尺地,神色肃然:“若男儿身死可报国,死有何惧!”

这时,柜上伙计上前打千,递过药包,说:“谭大人,您的药给您包好了。”

谭嗣同接过药包,与掌柜告辞,迎着如血残阳向浏阳会馆莽苍苍斋走去。

这之后,光绪帝发布百道变法诏令,除旧布新,雷厉风行,然守旧派阻碍甚大,欲除康梁,人尽皆知,恕不赘言。

一个月后的八月初三,谭嗣同前往法华寺密会袁世凯,劝其报皇恩,拥变法,杀荣禄,兵谏西太后。谁知袁世凯假意奉承,随后赶回天津向荣禄告密,荣禄密报太后,太后震怒,发动政变,软禁光绪帝于南海瀛台,下令捉拿维新派,康有为逃亡香港,局势急转直下。

又三天,梁启超赶往莽苍苍斋,见谭嗣同正襟危坐于案前等待逮捕之人。

梁启超说:“如今皇上被囚,朝中已无人支持,此时不走,他日必死!何不随我同避日本,来日方长!”

见谭嗣同无动于衷,又说:“足下何必白白赴死,活着才能酬圣主图将来,若是都死了,岂不是让将来变法无人!”

谭嗣同坦然:“变法难于登天,如今已败,再无翻身之日,何酬将来?复生欲救皇上而不能,欲救康先生亦不能,已无事可办,惟待死期罢了。”

梁启超见他决心已定,无可转还,遂叹气离开。

谭嗣同久等逮捕之人不到,第二日,前往日本使馆,将诗文书稿与家信托付梁启超。时馆中数人力劝其留馆庇护,谭嗣同毅然回绝:“各国变法,无不经流血便成功的,如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牺牲之人,此乃国家不强的原因。若必流血牺牲,请自谭嗣同开始。”

八月初十,谭嗣同于浏阳会馆莽苍苍斋被捕入狱,狱中思及“为人臣者主耳忘身,国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义所在”,心生潮涌,遂题诗于狱壁: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八月十三下午四时,谭嗣同与杨锐,刘光第,林旭,杨深秀和康广仁六人于宣武门菜市口斩首示众,史称“戊戌六君子”。时刑场围观百姓上万人,鹤年堂老掌柜更是痛惜落泪,当日店内杀身报国之言犹在耳,如此忠烈之士,苍天无眼啊!

谭嗣同神色自若,大义凛然,死前高呼:“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言罢大笑三声,从容就义,古之未有。

公元1899年,谭嗣同遗骸运回原籍,葬于湖南浏阳城外石山下。墓前华表上书挽联:

亘古不磨,片石苍茫立天地;

一峦挺秀,群山奔赴若波涛。

至此,英魂安眠浏阳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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