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亭又落雨了,风儿吹得竹林发出“沙沙”的响声,一女子驻足于亭中,望着淅淅沥沥的烟雨,泪水涌出了眼眶。
真正的故事,起于那年暮春。
一、恁时相见已留心
“家有小女初长成,娇俏可人及倾城。借问芬芳春与秋,豆蔻年华无忧愁。”今日,是杜衍长女杜有蘅的及笄之日,杜衍宴请了不少高门显赫的人家。众所皆知,杜有蘅虽是个女儿家,但却也是从小被杜衍娇惯着长大的,是杜衍的掌上明珠。
亭苑中,刚刚及笄的那个小姑娘正同曹玘家的姑娘和晏殊晏相家的姑娘谈论着女儿家闺中的趣事,忽然来了一位眉目清秀的男子,二十出头的年纪,拍了拍杜有蘅的肩膀,有蘅刚转过头来,他忙将手中那朵粉色月季塞到有蘅手上,说了一句:“你簪这个花好看。”,便又急慌慌逃走了,竟弄得有蘅云里雾里,不知所措,那位曹家姑娘先缓过神来,笑着说道:“人家这是看上你了,有福气啊,有蘅妹妹。”
对,这就是杜有蘅与苏舜钦的第一次相遇,也许你们都曾以为这是一个美好的开始,可却不然,这是一个温柔的陷阱。
二、无端又被东风误
“无端又被东风误,吹落西家不得归。”,自从杜衍告诉杜有蘅,要将她婚配给苏舜钦,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她显得格外安静,没有哭,没有闹,但也没有别人家姑娘出阁的欣喜若狂,她十分清楚明白,这只不过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政治联姻,而这场婚姻的背后,秘密策划的那个人,正是杜衍,是那个一直将有蘅当作掌上明珠的杜相公,就连自己十五岁及笄之礼的那一次相见,也是杜衍的刻意安排,外人看来的十里红妆,风风光光,相门之女的尊贵,不过是为了掩盖这份肮脏。
二人新婚的那个晚上,苏舜钦只是在她身旁小坐了一会,连扇子都为替她却去,便离开了喜房,他走后,派了一个小厮来传话,说“不必等了,早些安置。”
“他竟连一句话都不愿同我亲口说吗?”,有蘅说道,其实她早知是如此结果,但她心里从未服输过,“我不甘心”,她在心里默念了千百遍。
三、莫怨东风当自嗟
杜有蘅深知苏舜钦的心里只有郑氏,那个已经亡故的妻子,是他心头上抹不掉的朱砂痣。眼睛是长在前头的,这日子总得往前过。
在外人面前,苏舜钦总是给足了杜有蘅的面子,时不时会向馆阁中的同僚好友夸上几句,弄得众人皆以为苏舜钦夫妇二人举案齐眉,恩爱异常。可也只有到了家里,夫妻二人分房的分房,就连话也说得少,你读你的圣贤书,我做我的女工,你思念你的亡妻,我捣鼓我的花果茶汤,这二人真不像是做夫妻,倒像是做东家。
苏舜钦得到了岳丈杜衍的支持,官运自然是好,仕途扶摇直上。苏舜钦不贪恋美色,自然也不会纳妾入府,杜有蘅一个人守着寂静深深的苑落,不觉吟诗道“庭苑深深深几许”,“这是永叔的诗 ,夫人竟然懂诗文。”,一男子的声音在有蘅耳畔响起,有蘅转过身来,恭恭敬敬地欠身行了一礼道:“夫君笑话了,妾哪里懂什么诗文,只是觉得永叔这首蝶恋花与这意境相符,随口一吟罢了,今日,夫君怎么有空来妾这里。” ,苏舜钦答道:“今日休沐,无其它事,路过你这里,便想着来看看你。”,苏舜钦拉着杜有蘅的手坐下,有蘅没有抗拒,只是有些讶异,夫妻二人聊了好久,聊官场,聊挚友…
这是夫妻二人成婚以来难有的温情。可这刚刚有些起色的日子,竟熬不过世事蹉跎,果然啊,老天永远不会遂人心愿。这人生十苦,定要让他们一一尝过。
四、满天风雨下西楼
朝堂之上,御史中丞王拱辰联合中书舍人李定弹劾苏舜钦卖公家废纸大宴宾客,此事一出,苏舜钦百口莫辩,今上下达圣旨将其贬为庶民。与此同时,其友韩维一封绝交信断绝了与苏舜钦的所有关系。
苏舜钦落魄极了,满脸疲惫,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了府邸,杜有蘅一早便听到了消息,焦急地在府门外接应,见苏舜钦回来了,忙走上前去,问道:“何德何能竟到如今这般局面?”,苏舜钦答道:“庆历新政触及了朝廷旧党的利益,加之我素来与他们不睦,不想这次竟被他们抓住了把柄,反咬了我一口。”,有蘅含泪问道:“那这件事还有转圜之地吗?不行,我去求爹爹,再不行,我去宫里去求娘娘。”,苏舜钦答道:“圣旨既下,只得听命。”,说罢,一个人回书房去了,独留有蘅一人在原地,凝神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晌午时分,苏舜钦来到了杜有蘅房里,夫妻二人相对而坐,谁也没有说话,静静地用完了午膳,苏舜钦从袖口里取出和离书递给有蘅,说道:“事已至此,我亦不想拖累你,到底是夫妻一场,你在此画个押,便回娘家去吧,岳丈定会保你后半生周全的。”,有蘅细瞧了瞧这封和离书,含泪说道:“要是我不愿意画押呢?”,苏舜钦说道:“你别闹,好不好?别将你那相门小姐的脾气带到这件事情上,我已经不在是曾经那个能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苏子美了,我现在更没有本事护你后半生周全。”,杜有蘅义正词严道:“我没有闹,说一句良心话,自我嫁给你,你何曾尽过一点做丈夫的责任,人前百般恩爱,人后便只字不言,言语不问,我喜欢你是真,我痛心过也是真,我现在不再奢求什么了,只是想陪着你,怎样都好,哪里都好,妾只求夫君不要丢下妾。”,杜有蘅的一席话让苏舜钦大为震惊,杜有蘅眼角的泪水深深刺痛了苏舜钦的心,那一刻,百般愁绪涌上了他的心头,他一把拉过杜有蘅的手,将她拥入怀抱,他在她耳畔低语道:“好,我带你走。”
五、赌书消得泼茶香
苏子美有诗吟:“东山盘门刮眼明,萧萧疎雨更阴晴。绿杨白鹭俱自得,近水远山皆有情。万物盛衰天意在,一身羁苦俗人轻。无穷好景无缘住,旅棹区区暮亦行。”
杜有蘅挽着苏舜钦说道:“这吴中风景好,可比待在京中舒畅多了。”,苏舜钦说道:“骤雨虽至,可总有一隅容避风雨,娘子既觉得这里好,不如我们便在这里歇脚,在苏州寻到一隅住下,赌书泼茶,吟诗赏句,也是称心快意,安然一生。”,于是便有了后来的沧浪亭,有了后来的竹西佳处,红袖添香。
沧浪亭的一切,都是依杜有蘅的喜好来设计的。她喜竹,苏舜钦便搜罗来天南海北的竹,将沧浪亭种成了竹西佳处。还在竹林一隅建了一个翠玲珑馆,供夫妇二人赌书泼茶,吟诗赏句。
次年,杜有蘅生下了一个男孩,苏舜钦大喜,取名“苏泌”,后两年又分别生下苏液和苏激。本以为故事会在这里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就像童话故事里的王子与公主,从此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其实不然,这天下的路没有一条是好走的,这漫漫人生长河注定充满了波折。
六、从此阴阳两相隔
“吴天摇落奈愁何,病起风前白发多。争得松江变醇酒,拍浮终日恣酣歌。”
苏舜钦的病渐渐严重起来了,杜有蘅也无法,只得自己贴身照护,又唤了郎中来细看,说是心绪难平而导致抑郁成疾,吃了几剂药也不见有好转。一日夜里,杜有蘅问苏舜钦道:“你心里是不是还是放不下?”,苏舜钦含泪答道:“当年,今上将我削籍为民,说永不叙复,现在想想,我只能怨我自己,可我,我还有满腹才华,我还想效忠朝廷,为陛下分忧解劳啊…上天为什么不再给我一次机会呢?”
欧阳修来信说“陛下在今年赦宥罪人的郊赦文中加了一条:监主自盗情稍轻者许刑部理雪。”,也就是说苏舜钦仍能有机会官复原职,继续为朝廷效命,施展才华与抱负。于是,苏舜钦当即起草了一份文书,托人带给了集贤殿大学士文彦博,那文书上大致写道希望“舒事业以济生民之艰”“盖有所待,积年累月,得遭其时,不忍自弃”等语句,可谓字字带泪,声声赤诚。杜有蘅也觉得这日子有了着落,渐渐放下心来。
苦等的日子久了,愁绪不免涌上心头,那日,苏舜钦乘舟至太湖,饮酒赏玩,见眼前之景,又联想到自己的遭遇,于是赋词一首,词牌名为《水调歌头》,以抒己之胸怀。
自那时回来后,苏舜钦竟一病不起,杜有蘅都快伤心坏了,这时宫里传来消息“官家下旨起复苏舜钦为湖州长史。”,消息一出,不光朝野震动,就连京中百姓也无不欢心,苏舜钦被贬的时数长,京中百姓都很想念他写的进奏院邸报,苏舜钦得知消息,高兴的差点从床上摔下来。
那日傍晚,苏舜钦烧起了高热,随后便开始说疯话,杜有蘅前前后后请了三个郎中来,皆都束手无策,只是告诉杜有蘅道:“大人这性命怕是不保了,已是油尽灯枯之时。”,杜有蘅无言,静静地望着那个自己倾尽半生深爱着的男人,挽起他的手,就像当初他挽着她一样,迷迷糊糊间,苏舜钦睁开了双眼,轻抚了抚她的头,含泪说道:“我自知岁月不保,你要好自珍重,我身死之后,带着孩子回岳丈那儿去吧,我保不了你后半生了。”
“有蘅,我忽又看见那个明媚活泼的女孩子了,对不起,是我锁住了你。”,说罢,便断了气,那一刻,杜有蘅疯了,含着哭腔说道:“你别丢下我,你带我走,你带我走”
后面我想分享一段史实:
十二月,苏舜钦在苏州生活了四年后因疾而卒,年仅四十一岁。江邻几听到讣告后作诗道:“郡邸狱冤谁与辩,皋桥客死世同悲。”蔡襄作祭文道:“曾不隔日,闻子信音兮,痛彻肝髓。”欧阳修在祭文中写道:“金石虽坚,尚可破坏,子于穷达,始终仁义。”
皇祐四年(1052),苏舜钦去世后第四年,欧阳修从苏舜钦岳父杜衍家中得到了苏氏遗稿,编为《苏氏文集》十五卷,并作序。到了1056年,其妻杜氏将苏舜钦葬于润州丹徒县义里乡檀山里石门村,欧阳修作了《湖州长史苏君墓志铭》,其中写道:“天下之士闻其名而慕,见其所传而喜,往揖其貌而竦,听其论而惊以服,久与其居而不能舍以去也。”而他留下的沧浪亭至今犹存,诉说着苏舜钦的坎坷经历。
后记:这个故事,起于那年夏季,我在沧浪亭,遇见的满目竹海。江南处,喜植翠竹。但如沧浪亭这般千种竹海,甚为罕见。想来,那片竹海背后,应有他的故事。而沧浪亭其中的一任主人,便是苏舜钦。
后人言沧浪亭多言沈复,却不知,在沈复之前有同样深情的男子,愿意倾其心力,只为妻建一隅亭台楼阁安身。
曾笑万场离分,能够留下的人才是深情。
你的一句春不晚,我就到了真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