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roubles
第02章
汇中订婚宴
连载06
十月十一日是礼拜天。颜宝惠从杭州城站，坐火车到笕桥站。
傍晚，在她去中央航校的路上，落日的余晖，使天际呈现宛若水彩画般层次分明的云霞。她平素喜欢静静望着四幅主题图，那是真实存在，却旋即消失的天然图画，即日出、日落、月升、月隐。
带给她内心平静的是使四幅画按时出现的那股力量，那道真光，那种安详。
日出前，日落后，宇宙大地，一片黑暗，没有美感，因为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茫然的黑与暗。她意识到，一切美感，只能在光里显现。
她请两天假来笕桥，打算后天下午回杭州。她不让徐永道去笕桥火车站接她，说自己认得路。
下火车后，她坐黄包车，去第一次来航校时住过的招待所，徐永道已为她定了房间。
正当她欣赏壮观的日落时，一架飞机从云里穿过，进入她的视野。她看到这架飞机，想知道飞机里有几个人，驾机的是什么人，是徐永道的学生，还是他的同事，也许正是他自己。
晚上九点多，徐永道才忙完工作，赶到招待所，去看颜宝惠。
他一脸紧张，说：“宝惠，对不起，这么晚才来看你。晚餐吃的什么？”
“彩云松糕。”她说。
“什么糕？在哪里吃的？”他问。
“在路上。”她笑着说。
“我怎么没听说过，笕桥有卖这种糕点？”他问。
“不是买的。”她说。
“别人送你的？”他边说，边想：“不是林浩恩送的吧？”
“你想吃吗？明天带你去吃。”她说。
他疑惑地看着她。
她不想说，她没吃晚饭，怕他担心，这么晚了再去给她找吃的。她习惯于礼拜天禁食晚餐。
彩云松糕，就是她一路看到的片片彩云。
他见她不想细说彩云松糕，就不再追问。
“彩云松糕，要等明天傍晚才能吃，眼下只有桂花糕给你尝。”她说着，取一块从杭州专给他买的桂花糕，放在他嘴边，他咬一大口，差点儿把她的手指吃进去。
吃完这口桂花糕，他神色凝重，说：“宝惠，今天上午，蒋校长来航校视察过，明天一早阅兵，有飞行表演。毕业典礼下午举行。晚上，有恳亲会。明天必须早起，今晚你早点休息。明早六点，我来叫你。”
中央航校现任校长，虽说是黄光锐，但教官还是习惯称蒋中正为校长，原因之一，乃因蒋中正是国民政府海陆空军校的总校长。
徐永道向颜宝惠道别前，情不自禁抱住她，想吻她，她轻轻推开他，说：“你累了一天，明天要忙一天，早些回去休息吧。”
他不想勉强她，正转身要走，她问：“永道，日落时，你在天上吗？来航校的路上，我看见一架飞机，从云里钻出来。”
“宝惠，你要不说，我差点儿忘了。我从飞机上看见你了，还跟你打招呼呢。”他说。
“我一直盯着那架飞机，没看见你打什么招呼。”她说。
“下次我看见你，就围着你转一圈。”他说。
“千万不要，多危险啊。”她急忙说。
他笑出声来，说：“宝惠，看来你真没坐过飞机。”
说完，他趁她没注意，快速亲她的脸颊，然后，转身跑走，边跑边回头说：“早点睡，明天见。”
第二天早晨，她随徐永道来航校门口，看到写着“中央航空学校”条幅的大门两旁，有两面青天白日旗，装饰许多棕树枝和彩带，航空委员会飞机模型徽章，一边一个，悬伏在大门两旁的树枝墙上。
她看见，航校旗杆石基刻着：“把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与敌人的兵舰阵地同归于尽。”心里猛然一颤，脸色霎时变白。
徐永道见状，说：“别害怕，要让敌人害怕，让自己刚强壮胆。”
又说：“我们订婚的事，已向长官汇报，校方同意你参加毕业典礼和恳亲会。”
“为什么要向长官汇报我们订婚的事？”她问。
“航校飞行教官，不能随找女人当老婆。”他笑着回答。
中央航校特意从全国各地和海外请来的参加毕业典礼和恳亲会的毕业生的父母兄弟姐妹家人一起参加这次盛会。
上午八点，开始阅兵。
接着，毕业学员进行飞行表演。
几分钟后，意外发生了。
一架飞机出现机械故障，机头撞地起火，瞬间浓烟滚滚。
座舱里的学员，就是跟徐永道去上海虹口侦察日军基地的黄问默。
毕业生家人的观礼台，距出事地点有相当距离，他们没有亲眼目睹悲剧。
有人通知徐永道，黄问默飞机失事，已殉职，要徐永道先保密，且陪黄问默的父母参加毕业典礼和恳亲会。等会结束再找机会，禀明此事，安抚二老。
午餐前，徐永道把颜宝惠叫到一边，说了黄问默殉职之事，让她吃饭时坐在黄母的左边，他坐在黄父右边，陪伴两位老人。
他要颜宝惠找机会，对黄问默的母亲说，黄问默接到紧急任务，临时飞南昌，今晚回不来，让二老安心参加下午的毕业典礼和晚上的恳亲会之后，学校派车送二老到西湖饭店休息。
下午，毕业典礼在中央航校的家枚堂举行。
全体教官和学生肃立，奏乐，唱党歌、校歌，向国旗、党旗、总理遗像三鞠躬，黄校长读总理遗嘱。
接着，蒋中正向毕业生颁发毕业证书和刻有“蒋中正赠”的佩剑，叫到黄问默时，徐永道上前，代为领取。
从午餐到晚上的恳亲会，颜宝惠一直陪着黄问默的父母。
恳亲会也在家枚堂举行，先奏乐再唱校歌，学员行谢师礼，黄校长致辞，教官代表演讲，学员家长代表演讲。最后，蒋中正夫妇给家长斟酒，对毕业学员说：“你们毕业以后，要忠勇为国，如若阵亡牺牲，你们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你们的子女，就是我的子女，我会为你们负责。”
家长听了，泪流满面，毕业生听了，心生感激。
蒋中正夫妇亲自给家长赠送丝绸刺绣和明前龙井茶等浙江特产。
颜宝惠第一次亲临飞机失事现场，目睹几分钟前青春洋溢的英俊小伙黄问默，瞬间化为一缕浓烟，心情极其低落，同时，却要忍住悲伤，面带微笑，陪黄问默的父母，还要说所谓“善意的谎言”。
恳亲会结束，有专车送黄问默的父母去西湖饭店下榻。
颜宝惠伪装一天，送走黄问默的父母，实在撑不住了。她伏在徐永道的肩头哭泣。她哭黄问默，也哭她自己。
在她陪黄问默的父母时，心中掠过阵阵担忧：这样的事故将会发生在每一位飞行员的身上。
徐永道掏出手帕，擦去她的泪水，说：“这样的飞机失事，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真打起仗来，机毁人亡，乃是平常。”
她哭着问他：“永道，你怕吗？”
“有准备，就不怕。”他说。
“宝惠，你怕吗？” 他问。
“怕什么？”她反问。
“怕当寡妇。”他说。
“有准备，就不怕。”她说。
永道抱着她，什么也没说，眼泪打转，他竭力克制不让眼泪流出。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送你回招待所休息，明天你自己去餐厅吃早餐，中午，蒋校长来航校训话，我带你吃午餐，之后送你去车站。”
这一天，她过得很不自在。
以前从未心口不一，从未故意撒谎，但是今天，她忍住悲伤，假装若无其事，陪黄问默的父母，让二老对儿子已死的事蒙在鼓里。
回到招待所，她洗漱完毕，就跪在床边祷告，心情才渐渐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