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我十岁,父亲四十岁,俩人左手各端着一大碗清粥榨菜,大而宽厚的右手自如操控着方向盘,小的汗渍渍地紧攥着父亲后背,不捏出个指甲印还不罢休。车飞驰,甩开了一堆吃瓜群众羡慕的目光,扬起了半路直叫人睁不开眼的清风,还有我心中小小的骄傲与满足。

        那是记忆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我霸气地坐在父亲的宝马跑车后座,放着震破耳膜的流行音乐,高呼着,摇摆着,大多是去寻些地方吃饭。父亲喜欢吃粗食,更喜欢带着我上山林,品尝各地的农家菜,他说那有营养。所以每当母亲带着一家人去吃日本料理或者火锅时,父亲总摆出一副“有钱没地花儿”的表情,然后慢筷子夹几口,就当是饱了。直到后来,母亲才决定以后去“享受”时就带我一人。

        有时我们路过乞丐时,父亲看到他们手中的方便面,总会眉心一皱,不断念叨着“这不健康啊,还不如不吃”,然后塞进十块钱。对于这种行为,我总是不满的。凭什么别人都给钢镚硬币,就父亲掏出大钞,可以买两碗小馄饨哩!

        即使如此,我依然是父亲甩不掉的小跟班。我极其喜欢黏在父亲身后,享受他那厚实的臂膊,好像那样就拥有了全世界的爱。

        不过,事态的发展是那么令人惊奇,父亲酒驾被捕。我那时还在上学,听到这消息心中一沉,父亲以往是最讨厌这种违法行为的。放学看到父亲从义乌来金华接我时,都差一点以为那只是个调皮的游戏。

        我笑了笑,也许真是呢。父亲一向都很小孩子气的。只是父亲的表情怎么那么奇怪呢?

        站立在学校威严的大门前,我眺望,期待能看到那辆帅气的,闪着银光的宝马,却只听到父亲叹息般微弱的声音:爸爸以后不能开车了。我终意识到那并非儿戏,转头是多么想在父亲脸上寻出些笑意,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可是很久,父亲不语。我像是坐在风暴中心,四周是一片死静,像沙尘暴的漫天黑尘,以鬼魅的流动速度,细微的渗透包围而来。那些神气的话语,富有安全的表情,还有温热的白粥榨菜,在那一瞬间变成了黑白默片中的慢动作,缓缓起,慢慢落⋯⋯

        尔后父亲叫了嘀嘀打车去快速公交车站,这对于我来说是个很新奇的事情。车一荡一荡地行驶着,我和父亲一起坐在车后座,听着缓慢的音乐,都失去了以往的激情。他微靠在窗户旁边,歪着头,眯着眼,像是在思索些什么吧。下了车后,他休息了一下,有点晕。我只是有些好奇,从来没有看见过父亲,一个开了十几年车的人这样过。后来问起他,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不习惯。

        下了车,面对眼前陌生的楼房,我看着父亲,企图寻找些自信。父亲显然也没来过这里,脸上透着迷茫。我们进了大厅,问了几个路人,才知道马路对面的那个小小的车站才是属于公交车的。于是又拎着一袋衣服,背着书包,摇摇晃晃过马路。我猜那时的我们一定很狼狈,伴随着散不去的热风,细微的汗把我的头发浸透了,腻腻的很不舒服。

        售票的是一个中年妇女,父亲探头进去询问着价钱,像个笨重的猩猩。我看见他笨拙地翻包,找二十块钱,却只掏出几张鲜红大钞。然后他又探头进去,问能不能找钱的。

        “找不出!”耳边传来了简练而冷漠的声音。我只觉得当时的父亲好似一个无助的孩子般,愣了片刻。阳光很刺眼,反射在铁栅栏上,扑闪着。也许是背光的缘故吧,在我面前,他竟是黑色的,黑的深邃,以至于——像个影子。高大的树时不时把父亲射在雪白的墙面上,虚实交错,明灭掩映,像个梦,模糊的令人心痛。

        我的脸也跟着憋红,垂头夺了一张毛爷爷,无厘头地跑开去,像是个无意撞了人逃跑的肇事司机。然而我们并没有犯什么错,从滴滴打车,到公交车站,一路上的树都看着,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们只是要回家。我挨着头,问一路上踏着高跟鞋的女士,亦或是提着公文包的白领换钱,很多只是双目一闭一睁甩头而过,像是扇了我许多巴掌。记不清父亲的表情了,只知道他一直很僵,很僵地依靠在售票站台。

        我和父亲站着等车,从脸到脚都被热气包围着,毒花花的太阳仿佛要把手和裸露的脚踝晒裂。没人敢抬头看太阳在哪里,只觉得到处都闪眼,像一面极大的火镜,每一条光都像火镜的焦点。待车来了,又是一堆人哗地涌上去,小个子的我被夹在中间,还有拉着我的父亲。他的脊背湿透了,不断喘着气。

        车程很长,人也很多。父亲赶忙叫我快抢个位子来。我当时只觉得他很可笑,年轻人站着就站着嘛,但又不敢不听,于是不大情愿地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带上了耳机。父亲紧接地就坐了下来。

        车子像一艘渔船,我像在大海里,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等到有意识的时候,鼻尖中已充斥着满满的方便面的味道,还是五香的。我却以为那是在做梦,于是舔舔嘴唇又睡了。迷糊中我只知道,父亲是决不允许他人在他面前吃方便面的。我虽喜欢,但碍于父亲,也很少吃。

        再醒来,是被到站的声音吵醒的。我于是不情愿地睁开朦胧的睡眼——不是义乌。刚想继续睡的,却猛地发现方便面是真有,父亲也是存在的,令人不解的是他居然在大口而接近贪婪地往嘴里送着。头顶上如同炸了个响雷,心上下来回穿梭于体内,有如被万千只白蚁吞噬般,渐渐沉坠,又像是被灌满了厚厚的铅,堵得呼吸困难,仿佛壶里的开水倒在手上了才猛的一抽。

        我愣了,只觉得眼前的父亲不像是以前的了,却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因为不再开那辆闪着银光的宝马了?因为他吃了方便面?都不是。后来我明白了,那是一个骄傲神气的人被打击后,接触平凡的蜕变。

        眼前又浮现出一辆闪着银光的宝马,震破耳膜的音乐,温热清香的白粥,还有高大的父亲牵着神奇的我⋯⋯

                                                                                                                                                                                          朱乐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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