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面鲸

半面鲸_第1张图片
鲸陷入海洋,而我陷入你

也许是小时候看的图画书上鲸鱼温柔的眼神安抚了拉灭电灯后的黑暗带给一个小女孩的恐惧;也许是青春期时读过的一本小说里描述的“鲸鱼那样食物链顶端的庞然大物才会有的黄金般的孤独”让她给自己的中二病找到了解药;也许只是因为鲸鱼是鲸鱼,是用超声波联络彼此的海怪——总之,她一直有个愿望,就是看一次鲸鱼。

半年前她辞掉了设计公司工作的当口,机缘巧合认识了画师——说是画师,其实不过是辗转各地给小教堂、小餐馆、小酒吧或者家庭小旅店画壁画的人,要价不高,不,或者说很低吧,完全是靠口口相传找到下一份工作——如果这样随心所欲的四处漂画画只是为了让对方提供食宿而能够在当地晃荡和消磨时间也能算做工作的话。

那时她刚好没有什么想做的事而只是想出门逛逛,又没有合适的同行人,于是自告奋勇当了画师的助手,跟着他四处画画。

画师是个有点儿像漩涡一样的人,他静静的没有声息的时候似乎不会引人注意,可是若一直盯着他,就会感觉将要被一圈又一圈的线条吸进去。

好在她偏不是好奇的人,或者说,她是一个能够克制自己的好奇的人,她没有试图了解眼前这个人,他的过去、他的故事、他的喜好性格怪癖她通通不想知道,她有点儿怕麻烦,偏偏与人的关系算是世界上数一数二麻烦的事儿了吧。

怕麻烦。轻微洁癖。苦于与人维持极端亲密的关系。

所以交过几个男朋友后,她似乎很快对与男人保持一段关系丧失了兴趣。

她厌恶拉着的手心里的汗水,厌恶接接吻时对方的唾液,厌恶做爱时黏糊糊的触感,厌恶她爱着甚至是崇拜着的人扭曲的面孔——而对于这些厌恶,作为一个不善表达的人,她唯一的表示方法就只有小声的请求对方一定要关灯——她也同样厌恶那些时刻的自己。

与最后一个男朋友分手之后,她似乎暗自松了一口气。

随心所欲。省时。干净。

她甚至可以不借助任何外物,不,连手也不需要,而单单靠腿的扭曲交错让自己寻找到那些男女耗费几十分钟大汗淋漓才能得到的快乐。

她闭上眼,感觉身体里有一片看不到边际的海,自己在下沉,下沉,下沉,一直沉到没有阳光没有声音的地方,有小串的气泡从身周上浮,静静的,她觉得自己变成了鲸,不再游动,任凭水流带她到什么地方,她发出的超声波传到远方被海水吞没,她并不是想和其他的什么生物交流,她只是想告诉这片海:她爱它。

而后她跌回现实,翻身睡去。一日又一日。

随心所欲。省时。干净。和画师在这个南半球的小镇已经呆了半个月了。画师在给一家小餐馆画希腊神话题材的壁画,而她,就帮着画师做些上色之类的工作。

纳西索斯附身在池边,她静静的给池水抹上碧蓝。

不知是何时与画师攀谈起来的,也许是她画的无聊轻轻叹了口气,画师便开始问她是否知道水仙花少年的故事,也许是他停了笔,她便歪过头盯着他看。

似乎她的生命中每个故事都有个稀里糊涂的潦草开始,这个也不例外。

那天的希腊神话话题很快结束,他们莫名开始谈论宗教与书籍,她看着画师明明博学却不失谦逊的讲着她着迷的话题,一瞬间有点失神——不要、不要迷恋眼前的这个人,不要、不要迷恋任何一个人。

她调整心绪,重新投入到与画师的交流中——那些无用的、宏大的、迷人的话题啊,她顺着漩涡的线开始迟疑的走、不犹豫的走、心急的跑——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她环顾周身,迷宫一样的漩涡,她知道她出不去了。

而后的日子里,他们聊她的童年,也聊他的,他们聊有过触动的电影和书,聊游历各国的经历,聊摇滚乐和毒品,聊祖父母和弟妹,聊语言的迷人,聊星空与大海——她像刻意回避似的,没有提到鲸。

他们聊她爱过的人,不聊他的。

她开始疯狂地试图探寻画师的一切,可是她得到的除了戛然而止的沉默就是不置可否的微笑——嘴角微微扯向两边,看不清眼神。

也罢,能和他聊那些无用的迷人话题,也算是慰藉了罢。

画师在现实世界里刻意的保持的那段距离和在精神的宇宙里与她的无限贴近产生的巨大反差让她站在疯狂的边缘——她固执的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有资格与画师比肩而立,他做书生她就夜半红袖添香,他做屠户她就晨起磨刀霍霍,他做杀手她就长成小小一株盆栽沉默不语,又觉得自己无知低贱,对于画师只能仰望膜拜,奉作神灵。

夜晚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又一次等待着海水将她淹没,她在混沌中感觉到远方的回应,她相信画师也是鲸,是这片海里的另一头孤独的鲸。

几年来,她第一次重燃拥有他人肉体的冲动,她想,他会懂鲸的语言。

餐馆的壁画已近完工,纳西索斯的脸庞倒映在池水里,他的世界别无他物。也许是那天天气太好,四周又太静,站在餐馆的阳台上甚至能隐约看到远处的海岸,南半球的纯蓝色的水。

画师在天空隐约见银河的时候邀她去自己的房间,似乎是个太顺理成章的提议了,像是她知道一会儿月亮就会走到正空一样。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似乎是平时说了太多已经透支,他有点儿犹豫的吻上来的时候,她小声说了关灯。

天空太干净了,月光穿过毫无防备的窗子,占满了整个房间。

她看到手心里的汗液反着光,身体照常因为黏糊糊的触感而从内向外觉得冷,嘴角的不属于自己的唾液,眼前的认真到有点儿陌生的画师。

一尾鲸游到房间上空,好奇的盯着这对儿交合的人类男女。

一滴汗承受不住地心引力从画师的发际流下滴在她胸口。她生长的城市四面都被陆地包围着,头一次见到海是在青春期的时候。父亲带她到自己念书的城市,那是一个北方的港口。

在那里她头一次见到了捕鱼的渔船和渔民。

她站在岸边的礁石上,好奇的睁大眼睛看那些一网一网的鱼。渔民熟稔的将它们丢上岸。

这时一只鱼不知怎么挣脱了网跳了出来,瞪着浑浊的眼睛一挺一挺的在沙滩上疯狂的跳着,鱼鳞蹭到粗糙的沙砾,破碎的从身上剥落下几片,可怜兮兮的散落在地上,鱼肚上蹭了沙土,一粒一粒的。

有着黝黑脸庞的渔民不耐烦的拎着鱼叉过来,一下没有叉中,两下没有叉中,渔民骂了一句什么,倒提着鱼叉,用木质的手柄拍着脱网的鱼。

梆,梆,梆。

鱼不再跳动,嘴一张一合的,鳍颤抖着。她躺在离家、离那个青春期的港口数千公里的满是月光的房间里,觉得自己无比的像那条鱼。她面对着月光偷溜进来的窗子,懒得穿衣服,懒得说话,懒得回头看画师一眼。

“在一起吧?”画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她想起十几岁时交的第一个男朋友,那个个子虽高却还是青涩稚嫩的小男孩拉起她的手时,她没有感觉到书里写的那种欣喜若狂,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针扎了的气球,所有膨胀的喜欢与心动,全在对汗津津的触感的厌恶里顺着针眼露了出去。

“在一起吧,我们。”画师的声音温柔下来,甚至快要带上撒娇的意味了。

“你知道这个附近的港口能看鲸吗?”她没回头。

“啊?”

她转头盯着画师的眼睛,逆着月光身体被镀了一层玲珑的银。“你知道这个附近的港口能看鲸吗?”

“不太清楚……我……”

“壁画快画完了吧,最后一点收工我就不陪着你了,明天我想出海去看鲸。”那是一个夏夜,她起身,镀着玲珑的银色月光,在画师迷惑不解的目光里轻轻拉开门走了。

(完)

storybook作者:我不是盆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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