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妻，不可欺

《十日谈》第八天的第八个故事，是一个内容颇涉污秽而又很有趣味的小故事。当然，这种风格也是《十日谈》的主流风格。而这个小故事的主要内容是这样的：

意大利锡耶纳地区有两个富家青年，一个叫做斯皮洛乔，一个叫做泽帕，两个人是极要好的好朋友。虽然如此，斯皮内洛乔却与泽帕的妻子暧昧生情，勾搭成奸。日久天长，终究被泽帕发觉了。泽帕想要报复斯皮内洛乔，又不愿意把事情做绝，完全破坏两人之间的友谊，于是，泽帕就以奸情要挟着自己的妻子，先把斯皮洛乔诱来家里，关在一个大衣箱里。随后，又邀斯皮洛乔的妻子来自己家里吃饭，彼此两家既然都十分熟络，斯皮纳乔的女人便毫无防备地前来赴会。结果，在卧室里，在摆放着囚禁着斯皮内洛的大柜子前面，帕泽把一切情由都告诉了那个女人，然后，把她强暴了。那个女人呢，倒也十分豁达，承认既然是自己丈夫犯错在先，自己愿意为丈夫付出代价。事情结束以后，帕泽打开木箱，放出了斯皮内洛乔。这场风波以后，两个好朋友，以及他们的妻子，仍然像以往那样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

我相信，我们所有的读者们读过这个故事以后，都会觉得很难接受。按照我们普遍的观念，即使是在好朋友之间，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么，至少，朋友肯定是没的做了，而且往往还不止如此。即使我们现代的读者已经不能接受《水浒传》里面用私刑处死不贞洁妻子的观念，但是，像《十日谈》里面的这种开放风气，我们也仍然是很难接受的。

不过，与此同时，我倒是觉得这个小故事倒也颇有一些趣味的。不知道别的读者们是否也有这种感觉呢？

我们注意到，在这个故事里面，帕泽受到了伤害，他想要报复，这一点，我们所有人都是赞同他的。然而，在一开始，他都是仅仅打算给出适当的报复，却不愿意因此而破坏友谊。也就是说，他不愿意无限度地伤害犯有过错的对方。那么，我们再回想一下《水浒传》里面的那些故事，杨雄、宋江等等好汉们一定要杀死不贞洁的妻子，甚至是要用酷刑处死，相比较之下，这两种报仇的态度，那一种更为可取呢？我想，这大概也并不是一个容易做出的选择吧。

我们都知道，人无完人，每个人都有缺点，都会犯错误，甚至有人会有严重的性格缺陷，即使如此，每一个人也都是需要友谊的，一个真正的好朋友，在面对来自朋友的伤害时，是应该默默忍受呢？还是应该立即结束这段友谊？一般来说，我们往往都会用道德的，或者是利益的观点来衡量这个问题，然而，文学作品往往会提供一个特殊的思考角度，从文学的角度来看待世界，就好像是一个智力尚未启蒙的孩童，心之所欲，毫无遮蔽地就可以表达出来。成年人当然也有自己的欲望情感，但是他们知道仅凭着欲望情感是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只有运用理智去拚命争取，才能得到。当他们运用理智，经历了漫长的时间，克服了无数的困难，终于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以后，却往往忘记了当初的自己为什么想要这件东西了。

就好像那个寓言故事所提到的，王子立志为心爱的王妃修筑一个最好的墓园。待到美丽的花园落成之后，却发现唯一破坏这花园景致的，就是那座坟墓本身，于是，王子毫不犹豫地铲平了那座坟墓。

好吧，再回到我们想要讨论的主题。如果我们实在是觉得《十日谈》里面的小故事实在太污秽了，无法接受，那么，我们可以再讲另外一个有些相似，但肯定是一点儿都不污秽的故事，也许有助于我们的思考。

《禅真逸史》，是一部比较著名的古代演义小说，但以今天的目光来看，恐怕就不算是很有趣味的了。其中，有这样的一段情节：

薛举与阿丑是两位少年英雄，未来是要有一番大作为的。但是，现在他们的年纪还很小，跟随着师父林澹然学习本领。两个小顽童精力充沛，调皮捣蛋，经常恶作剧，祸害邻居。乡亲们实在是受不了，就跑去在老师父面前告了一状。师父大怒，叫来两人，要追究主犯，狠狠惩罚。

那么，我读到这里的时候，觉得接下来的情节恐怕不太好处理了。因为，这两个人都是少年英雄，当然不可能彼此揭发，坏了义气，否则的话，以后怎么还能合伙儿做大事业呢？可是，这样讲义气，也是有问题的。

演义小说里面的师徒关系，很有些类似于现实世界里面领导与下级的关系，讲义气固然是美德，但如果遇事一味讲义气，真的是不太合适的。而且，两个小顽童祸害乡里，本来就是他们理亏，他们还要讲江湖义气，岂不是变成了黑社会的小无赖了吗？应该怎么办？还真是有点儿左右为难。

但是，《禅真逸史》是这样处理的：

两个少年跪在师父的面前。

薛举抵赖说：“我刚从城市回来，对这里不知情，怎能做出这事？都是阿丑教唆我的。”

阿丑说：“大叔回来之前，我老老实实的，未曾闯祸，大叔回来后，才闹出这事的。”

于是，两个小顽童彼此推诿，最后也没察明白谁是主犯，老师父大怒之下，各打五十大板，这件事就混过去了。

我觉得这个处理方式极好，极为巧妙。两个人成为好朋友，最重要的是感情基础，确实是相见如故，亲密融洽，才能成为好朋友的。然而，要想长久地维持友谊，就需要处理好许多非感情方面的问题了，如果处理不好的话，再好的感情基础也会坍塌的。阿丑与薛举这两个小朋友就是通过用相互推诿的办法来解决非情感方面的难题，从而保住了彼此的友谊，做为两个未成年人，这是很适合他们的方法。

我们还记得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吗？这三个火枪手是真正的感情相投的好朋友，但又各自有自己的小秘密，不愿意被任何人窥破。于是，三个好朋友都小心翼翼地不去这样做。那么，这就是成年人保持友谊的好方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