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周邦彦《苏幕遮》之写荷与姜夔《念奴娇》之咏荷说起
姜夔(1155-1209?)号白石道人,字尧章,饶州鄱阳人。南宋词坛婉约词人的杰出代表,布衣终生,精赏鉴,工书法,词风冷隽深沉、幽韵冷香,张炎《词源》称姜词“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也就是说姜夔词作的艺术风格是“清空”的,意象的组接比较疏朗。
姜夔身遇时代悲凉,欲用世而不得,其词风自然冷隽,与婉约中更见低回之气。冷隽之词风又影响了姜夔追求清空境界的创作方向,注重事物的风韵神致,这在姜夔的咏物词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如:“楚山修竹,自娟娟不受人间袢暑。我醉欲眠伊伴我,一枕凉生如许。象齿为材,花藤作面,终是无真趣。”(《念奴娇·谢人惠竹榻》)白石的咏物词与其恋情词一样都不粘于物态事象的摹绘,不重其形、香、色,而是赏其清韵,体现了摄其神理、结体与虚的特点,亦即遗貌取神,不即不离,有隔雾看花,水中赏月之美。这就是白石咏物词最具风格的特点。白石咏物词现存有二十多首,最喜咏梅,也喜咏荷,另有蟋蟀、柳、牡丹等。我们先从周邦彦的《苏幕遮》和姜夔的《念奴娇》来看。
燎沈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周邦彦《苏幕遮》)
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姜夔《念奴娇》)
从这两首咏荷词可以看出白石咏物词不重物之色相再现,而重在物之精神表达,其主要手段不是正面用工笔刻画,而是多用侧笔,以比拟、烘托、暗示,盘旋出之。周词中有鸟雀呼晴之声、窥檐之态,有池中荷叶清圆之形,雨中亭亭出水、风中一一舒挺,惟妙惟肖,极尽妍态。意象密集,如“七宝楼台,眩人耳目”,曲尽其妙,其质实清真词风体现无遗。白石词则不同,几乎没有一句正面写荷之形态,而是通篇以凌波仙子之神来咏荷,花与人皆在其中,荷花幻身的美人,美人幻身的荷花,隐约交错。摄取的是荷的神理气质,融进的是词人与荷花一样品格的个性和爱意。周词虽写得细致逼真,但主客体之间总有距离感;白石词尽管不甚了然,但给人的感觉却是物与人的完全融合。如其小序所写“荡舟其间,薄荷花而饮,意象幽闲,不类人境”。人境、荷境合二为一。
此特点在其咏梅词《玉梅令》“疏疏雪片,散入溪南苑。春寒锁、旧家亭馆。有玉梅几树,背立怨东风,高花未吐,暗香已远。” 《鹧鸪天》“慵对客,缓开门,梅花闲伴老来身。娇儿学作人间字,郁垒神荼写未真。”等词中都有很明显的表现,并不写梅之立于雪中,红花点点的色相,修曲虬旋的形态。却如怨人而立于西风,却如恬淡伴人偕老之仙侣,写梅就象写人,梅的性格、精神、气质都写出来了。
再来看白石的咏蟋蟀词,《齐天乐》: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夜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舆,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并不正面写蟋蟀形貌,却从听蟋蟀人对蟋蟀的感觉入手,连用愁吟声、私语声、机杼声、夜雨声、砧杵声、丝弦声来描绘、烘托蟋蟀之鸣声,突出了“哀音似诉”的情感力量。
白石咏物词之遗貌取神的特点进一步分析,还在于白石词中的咏物不仅仅停留在重物之神而不重物之形这样的表面艺术手法上,更深层次上白石的咏物词,往往别有寄托,而这种寄托、情思又不着一语道破。他常常将自我的人生失意和对国事的感慨与咏物融为一体,写得空灵蕴藉,寄托遥深,于虚处传神。就象《齐天乐》里咏蟋蟀的鸣声,全词充溢着“一声声更苦”的“哀音”,渗透着词人自我凄凉身世的感受,但又很难坐实说哪一句是写他自己;“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似乎寄托着靖康中徽、钦二帝蒙难的国耻,但其寓意又绝非此一事所能涵盖。其寄托在若有若无、若即若离之间,含意丰富深广,给读者留下极大的想象空间。又如咏梅名作《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暗香》咏梅,见梅怀人之作,以梅花作为恋人的象征,但又不尽在写恋人,怀人的伤感中也包含着自我零落的悲哀。其中也许还寄托着对国事的感愤,但难以确指,独有“风人比兴之旨”,又“寄意题外,包蕴无穷”(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特感慨全在虚处,无迹可寻,人自不察耳”(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姜夔词在题材上并没有什么拓展,仍是沿着周邦彦的路子写恋情和咏物。他的贡献主要在于对传统婉约词的表现艺术上进行改造,建立起新的审美规范。北宋以来词,情调软媚或失于轻浮,虽经周邦彦雅化却仍然不够。姜夔的词,尤其咏物词进一化繁艳绮丽为清空淡化,用遗貌取神的手法,独特的冷色调咏物,处理炽热的柔情,将艳词雅化,赋予所咏之物以高雅的情趣和超尘脱俗的韵味。因而遗貌取神的姜夔咏物词自然有其独特鲜明的艺术风格和可品可鉴之外,有其重要的历史地位。
参考文献:
[1] 高建中,《唐宋词研究》,上海,华师大网络学院,2003
[2] 赵山林,《诗词曲艺术论》,浙江,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11
[3] 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8
[4] 唐圭璋选编,《全宋词简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