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我们的头发是我们记忆的账簿。
我们每遇见一件事,与一个人交往,它就会长一点再长一点;每忘记一件人事,它就掉一根。
林跟我说这话的时候,正在画一幅油画。
很寻常的那种油画,铺排的绿地,绰约的木屋,以及云团星点的蓝天。
她总是很认真,凝神端详起正在进行中的作品,轻扫细揉。极为平淡的画渐渐光华起来,我并不吃惊。态度的确体现美。
“怪不得我掉头发多,是真记性差,和好多人见面问好其实压根儿都想不起对方是谁。”
我打趣道。
她笑起来,拢一拢滑至肩头的长发到颈后,仍不看我地回应我。
“可不只是你。都说年轻人记忆极佳,其实年龄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天性什么样,就决定了你会记住哪些人事,忘记哪些人事。执意铭记或忘却,要么跳脱出世,要么咽不下苦果。”
这次我没有接话。
因为我知道,其实林没有说的,还有第三种。
我和林待在一起的时候,总会在某个刹那猛觉自己俗气四溢俗不可耐。
不全是她大我七载的缘故。
人生中最动荡迅疾的大概就是二十岁到三十岁的这十年了,对于大多数女人来说。大学门外熙熙攘攘,我们本还在门内观望着,不经意就走出去走到了川流的人群里,步履愈发匆忙疾健,偶然不小心撞到陌生人竟繁衍出一段缘分,彼此终于沉实的心土将渐自哺育新苗。
林的历程戛然而止在缘分那个地方。
彼时的林还是初入热锅般杂乱沸腾的社会的恣情少女,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傲的只剩一副峥嵘骨架,碰谁谁膈应的爱恨不得。后来她笑说不知道当年傲的资本是什么,大概全仰仗一身清气。
林那时候好似不肯屈头于任何事的,孤军奋战倒也斗志激昂。在报社的那几年,上面要扎实推进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报社开会没人吭声,她拍案而起独自请命。于是社里穷乡僻壤的采访全是她去,一脚浊水一脚泥,风风火火,交上的文章硬实的漂亮。
她也写小说,只是终究因为尘事缚累,笔尖流不出顺遂的河而作罢。闲时作兴不写字,跑去苏堤的栏杆上勾着腿,看矮山绵延不盈云,舟泛清波,穿眼柳叶疏。直到天中云霞拼力呈色的那一刻,铛的一声南屏钟响,天霎地就黑了下来,万籁都寂寂然沉隐下去。
林说,那时候觉得自己就像黑夜前的一抹云,拼了命想要追赶太阳,哪知道一口钟哐当一声顶头而下,天黑尽了。
我猜想冯的出现,未必是为她起了钟,但也最少是给了她一片清风明月夜吧。
我没见过冯,从林数次语焉不详的话谈中描摹出来,应该是个温柔的男人(不是温吞,二者天壤之别)。有良好的教养,从不胡子拉碴,眼神沉和,应该是剑眉,否则林谈起他的语句里不会有那股爽籁之气。
冯很是惯着林,不舍得说她。有一次林硬是放了他请的人的鸽子,事后也不回电,过了好长时间他才提起,看林皱眉忘记的样子,也只是轻声说了一句,“下次不喜欢就先告诉我”。
他请的本是另一家报社的老板。
林不在意,冯也不在意。两个人的日子如老夫老妻,平淡绵长,倒是把林的性子修衬的不那么硌人了,内里还是亮烈的不得了,笑起来却让人如沐春风,一头乌黑长发幽澜的像肖邦的夜曲。好的男人确应如此,识得女人的香调并诱发出来,魔术般使其在空气里时间中不断袅娜变化,俄而是恬美博情的康乃馨,俄而是横傲迷人的梅,而不是厅下玉脂瓶里的绢花。
只是这样的男人,遇上不是太早,就是太迟。
冯是有过妻儿的。
这本不是藤树相倚之时致命的一斧子。过去林甩过无数臭小子,冯也从未过问。火烧的岁月里哪里没有一点焦糊的地方呢?林说,他们就是两个放开过去的人结合在一起,像齿轮初期咬合一样天衣无缝,彼此怜爱如自赏。
可是这样未必是好的。林说起这话的时候,正在淘洗自己种的小番茄,水流下鲜红的清亮无比。总有一天之前未曾交代的齿轮会劈头而来,由不得人逃避,否则无法转动下去。
林声称见过那个小女孩。
长得很像冯。眉毛很浓,杏眼,四五岁的小孩子哧哧吭吭讲起来话眼里带笑的,不胜可爱。听说当年女人和冯离婚以后自己带上班带孩子,有一回孩子还差点被别人抱走。林惊醒在半夜,小女孩好像还在朝她咯咯地笑,张开肉肉的手臂像是要抱。梳妆台上压着的那张全家福被夜侵的冰凉。
她觉得那个孩子胸腔里小小的,跳动着的不是机械的心脏,而是一声声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爸爸,爸爸!
林惊惶地一哆嗦,冯立刻醒了。他将缘由归结于是白日里见了孩子妈妈,此后便不见她了,并起誓来为林宽心。林的慰藉却再也不在这言语解难、怀抱温柔里了。她叹口气,女人和冯离的明白,女儿抚养的明白,自己与冯恋的明白,如今女儿渐长正需父爱,女人提出复婚也很明白。可是为什么总是哪里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呢?
她那时候想不透,却还是毅然搬了出来。在临时租的小屋里,每天起床后沉默的收拾地上如麻的掉发。终于有一天肯对着斑驳的镜子,借着十一月杭州阴冷的月色,一剪一剪,剪如瀑的长发。
林说,从没用过那么冷冽的剪刀,像拦腰断去半条命里的人事。
“其实很多事情本不必求碎问全,可年轻时候哪做得到呀。”
“所以从来选择玉碎的人,很是含辛茹苦。倔也好拗也罢,拣来最难的路走,好似很壮烈呢。哪知上天好容易给你一根救生浮木,你倒将它鄙作海市蜃影了。”
“不过懂不懂得舍,愿不愿意舍又关系什么。人生如流萤,星星点点不可抛却,但也无须呕心沥血成画,全给他人观赏不是吗?”
我杯中的茶已告罄,便只专心看她边涂抹边信口而讲的样子。阳光从落地窗外不含糊的直直打进来,我仿佛看到她的头发从齐耳参差的短发逐渐发育长至如今蔚然,别有风情。
这其中又有多少未绝的结局和神秘的楔子呢?
我猜林也不知道。
我们每天都不可避免的忘掉一些人一些事,毫无知觉,就像地上平白多出的掉发一样。
但是每天见着愈长的发,愈深交的人,就没来由的安心。
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