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的提琴手


Albinoni-Adagio in G minor(Karajan) 标清

那是一次面试,李卫特地拜托杨桢务必要去。

杨桢已经两年没有正式工作,在街角的便利店,断断续续做了半年。其它时间,依靠的是为数不多的遣散费,加上他自己不怎么花钱。

刚开始的花销主要是酒,后来还是酒。

等到电被切断,电话费也因为逾期而被停机,李卫帮他处理好一切,发现杨桢这时连酒也买不起了。

基本上没几个人敢和杨桢说话,更甭说劝他改变生活。

除了李卫,他们是高中、大学同校,相识之今超过二十年的朋友。杨桢是李卫的伴郎,李卫的妻子是杨桢老婆的大学同学。

他们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比亲兄弟还亲。


杨桢没有去,事后李卫很生气,因为这个工作岗位是他准备的,对方只是想看看杨桢本人,并没有要考核他的意思。

「哪怕是为了买酒,你总得赚一点钱吧?」李卫冲到杨桢家,推开那扇根本没锁上的门。

杨桢家很干净,地板上没有什么杂物。

杨桢什么都不需要,他需要的是「失去」,而不是得到。

但他永远不可能实现梦想,因为他想失去的是回忆,而回忆是得到就无法退货的商品。


一般的心理咨询师,他们都没办法处理杨桢的问题,因为杨桢不说话。

有的咨询师自己沈不住气,失去耐心。

有的咨询师感觉面对一个不说话的人,老收他钱,心底过意不去。

有的咨询师自以为对杨桢说了很多有帮助的话,沾沾自喜的结束晤谈。

更多时候,咨询师感到挫败,他们在一个不说话的人身上,看见了自己,看见自己是多么幸福,以至于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有同理心。


有天,杨桢和许磊偶遇。

许磊大学读的是化工,后来当了一位制毒师。因为做安非他命被抓了一次,从此有了前科,除了偏门,基本没有正经行业的老板敢要他。

最近一年,他靠制造对身体没有伤害的春药过日子。这些加了一大堆不明成份的药品,吃不死人,但能给予渴望被肯定的男人信心。

如果这个世上,你问有谁特别珍惜时间,除了伟人,大概就是为了多坚挺一、两秒,不惜吃药当吃补的那些男人。


杨桢找上许磊,他要许磊为他制造一种药。

「能嗨翻天的药,我现在可不敢做。但看在老朋友的份上,我跟你说,这些什么大力宝、蟠龙丸啥的都没用,做来混口饭吃的。看你这神色,吃饭了没?走!哥请你喝碗虱目鱼肚粥。」

「你有能让我忘了过去的药吗?」

「没有。」

「那我走了。」

「等等,类似作用的药倒是有。」

「什么药?」

「秒登天。这是我从老鼠药提炼出来的毒药,本来是给我们大哥准备用来暗算仇家的。谁知道他妈的没种,还没出手就被抓去关了。」

「这吃了会怎么样?」

「老鼠药通常用的主要成份是Warfarin,这是一种抗凝血剂。你想想,生物的血液凝固作用失效,那会怎么样?」

「过程会很痛苦吗?」

「我看你现在就很痛苦,有差别吗?」

「也是。但我没钱。」

「送你吧。放在我这里一年多了,我随便乱放,搞不好都不能吃了。你吃了要是嗨翻天记得跟我说,哈哈哈。」


杨桢把药拿回家,当天就吃了,像是在吃桂花糕。

他原本躺在床上,后来担心不容易被发现,改躺到客厅地上,还把大门半开,好让人容易闻到味道,看见他的尸体好报案。

杨桢感觉自己变得虚弱,脑袋也不太灵光,就像几天没睡饱似的。

倒下之前,他重新看了一遍客厅酒柜上摆着的照片。

妻子、两个孩子,全家福。

那一天,杨桢和妻子吵架,因为他没有告诉妻子就辞掉工作。

妻子很生气,气的带两个孩子要回娘家,路上出了车祸,他们都死了。

杨桢觉得自己没有错,车子不是他开的,辞掉工作也没什么了不起,每天都偶好多人辞掉工作。

每天,也有好多夫妻吵架。

可是认尸真的太痛苦了,尤其孩子头上那个下凹的洞,他都想不通一个人的头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于是他就再也无法去上班,坐在那个位子上若无其事的讨论案子,想念家的温暖。

当一个人感受太多的现在,却想不到未来,也许生活就变得太沉重。

现在到未来,就像一条输送带,让我们把过去输送出去,于是当下所要负荷

重量便能减轻。

减轻不了的重量,会压垮一个人。


「到了天国,杨桢看见妻子,也看见孩子,他觉得自己死得挺值。」

李卫这么跟我说,他说的像是亲眼所见,又像一段信仰。

前两天,李卫找我,本来说好要带这位朋友来跟我谈谈。没想到过两天,这个谈话的时机已然消逝。

生命的消逝,也是一种机会的消逝。


相遇与不相遇;

必然与偶然;

开始与结束;

苦与乐;

悲与喜。


有点遗憾,但又感觉不到太大的痛苦,转过头我们迎向新的生活,属于我们的生活。每个人的世界都那么小,却又那么难把它处理好。因为再小的世界,都可能带来浩大的动荡。

所以灵魂可能真的是无限的,不受有限肉体的禁锢。

命运也是无限的,所以痛苦的总对应着无限的灵魂,远超过有限的肉体。

我不知道杨桢去了哪里,我本想说你不是唯一一个失去妻儿的人,但那或许不能带给他宽慰,因为我也曾死过,只是莫名的如耶稣一般复活。

复活的事情不是每天都有,所以被称为奇迹。

所有从深深的哀伤中复活的事件,在我看来皆为奇迹。

就像五月的雪,诡异而美丽,也许你会想再看一次,却又同时害怕再看一次。

这是一个美丽的世界,生与死之间,藏着奇迹。

就像李卫,他口中藏着信仰。

又像杨桢,死亡中藏着希望,希望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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