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和酒

我第一次喝啤酒大概是在小学二年级。是被小东哥灌下去的。就在他的婚礼上。那个时候他是如何诱骗我喝下那杯啤酒的，我喝下去之后又是什么感觉，已经记不清了。但我是因为小东哥才学会了喝酒，这一点我记得清清楚楚。

小东哥在同辈的兄弟中排行老二，是酒量最大，最沾满社会气的人。他曾经醉酒后开车回家，绕着中石化的加油站转了三圈，愣是不知道自己把车开到了哪里。他能做到一杯52°的红星一口闷，脸不红脚不飘。跟别人比酒，先自己来三四瓶啤的，权当热身。据说，他喝过最醉的时候，味蕾已经感觉不到酒精的刺激，白酒完全像凉白开一样往嘴里倒。

据说小时候的小东哥特别的邋遢，不好好念书，还老受人欺负。没什么大能耐，就是淘气。大错没犯过，但是小错却接连不断。后来，小东哥去当了几年兵。复员以后就像大多数农村孩子一样，在社会上打拼。十几年下来，什么都干过，但什么也没干成。好像挣过钱，但也没存款。好歹是把日子撑到了今天。

这就是大多数农村孩子的人生状态。对于70后、80后中的大多数人，这有一点宿命的意味。

早些年的小东哥没少受家里人的诟病，都抱怨他不是个正经八百过日子的主儿。说他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不像别人能够踏实干一些正经职业，总是有跑不完的酒场。但是这些年，家里人有什么难题，还都要依靠他。因为他有一副好像万能的交际圈。

凯哥在外开车刮了别人，对方依依不饶，与交警僵持不下。小东哥一个电话打出去，交警马上放了人，还说是看在“东哥”的面子上。凯哥正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同时也叹服小东哥的神通广大，却转脸就被小东哥一顿臭骂。

小东哥这个人呐，对外护犊子，但对内，是黑白分明、铁面无私的。

这几年，小东哥在镇上圈地办厂，生意做得大了，逢年过节镇长都要登门拜访。但他故意把厂址选在村里，给街坊开的工资，比县城还高出一截。这一壮举让街坊邻居拍手叫好、畅快淋漓。

爷爷去世的时候是冬季，北方最冷的那几天里。小东哥执意要为爷爷守灵。农村人的感情和人品，从红白事上就可见一斑。好热闹、爱占便宜的人在红事上格外积极，但是白事上却往往望而却步，至于守灵这样的差事，要一整晚守护着冰冷的尸体，就足见其真性情、真仗义了。

那天晚上我们兄弟二人坐在灵堂里守着已经永远合上双眼的爷爷，心里溢满说不出来的苦涩。他一遍遍地劝我快去睡吧，这里有他一个人就好。一直僵持到半夜，离开之前，他红着眼对我说：“你凯哥在外地服兵役，忠孝难两全，这事不要告诉他。”

我点了点头，回头的一瞬间，一阵哽咽，两大颗发烫的眼泪滚落下来。脸上的泪痕又很快门外冰冷的寒风吹干，生疼。

有时候，我由衷地佩服他。

那次偶然在他的手机里看到一段视频，视频中是他醉意正酣，桌对面是几个衣冠楚楚的老板，小东哥光着膀子咋呼着要表演绝活儿，随后就扎着马步运了几口气，端起盛满啤酒的大海碗一饮而尽。小东哥那时候已经发胖，体重二百斤有余，把家族遗传的方正脸硬生生吃成了圆脸，挺着像怀孕五六个月的啤酒肚。他表演这一出“绝活儿”的时候，浑身的肥肉都在颤抖，表情吹胡子瞪眼，相当滑稽。满桌子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我看着那段视频，也哈哈大笑。但是笑着笑着，就莫名感到心酸。

我的哥呀，这些年你就是用这种方法做成你的事业吗？这就是，你在家人面前爽快地许下承诺以后，在外面经历的一切吗？

我爸说过，小东哥这个人仗义，有求必应，但是背后有多难受，只有他自己知道。

去年在酒席上，小东哥喝醉后满脸通红地问我：“九子，你知道……知道我为什么喝酒吗？”

我在家里同辈兄弟中排行老九，小东哥是老二。他每次喝醉后就这么叫我，说能显出咱们是兄弟。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他拍了拍我肩膀，叹了口气，说：“人呐，社会啊！”

我知道他喝多了，说话时句子都狗屁不通，他费了老大力气才吐出口的这几个字像一个奇怪的咒语一样，耐人寻味。

女生接触酒的第一感觉是，真难喝，真不明白男生为什么那么喜欢喝酒。其实，有些时候，酒这种东西并不是因为好喝、喜欢喝才去喝的。这一点，如果你是男人，自然会明白。有些男人就是活在酒壶里的，但是酒精里溶解着很多沉重的东西。时间一久，推杯换盏就成了他们人生的一种格调，甚至是表达和承担一切的方式。他们不会醉，他们比谁都清醒。

PS：凯哥排行老八，小东哥常常叫他“老八”。就在我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老八正在准备参加中国维和步兵营。他到现在还不知道我们的爷爷已经入土一年了。在我心目中，他们都是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