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手记#春节下岗记

春节前,母亲下岗了。

母亲所在的公司本就苟延残喘。此前每日六点半她起床,烧好早饭,在厨房忙碌的间隙扯着嗓子叫醒父亲。七点十五她把早餐端在餐桌上,匆匆出门,赶上公司的班车。看起来是繁忙一天的开启,但到了公司就开始“闲聊拉呱”的模式,坐在办公椅上昏昏欲睡,到了饭点大家聚在一起,聊子女、婚恋、买房,就是不怎么聊工作。

这是一家生产钢板的公司,位于我的家乡——辽宁省大连市经济技术开发区的工业园区中。全世界钢铁产业过剩,这家没有技术优势的公司自然也摇摇欲坠。园区中已经很久没有机器轰隆的响声,曾经运货车来来往往的车辙印上,员工们闲庭信步。要么是去取快递,要么是饭后消食。

母亲也总是嘟囔着,这家公司不知能撑到几时。她的退休年龄早,今年9月份她年满50就可退休,她希望这公司能坚持到那时。每日在公司无所事事,一个月能拿到三千多的薪水。退休后,因为工龄长,一个月能领到四千多元的退休金。

春节前我还没回家的时候,我在电话中无意地提起:“妈你们单位还没倒呢?”

电话那头母亲嗫嚅:“嗯,这回下岗了。”

下岗白领

在春节前下岗,显然不是一个好消息。三千多块钱的薪水缩水到一千多的失业金,公司资金链断裂,欠所有员工一个月的工资。此前合同刚签了没多久,员工们也领不到什么赔偿金。

母亲想得开,家里不缺她的这份工资。父亲是本地一家公立医院的放射线科医生,收入是母亲收入的数倍。父亲与母亲,是一种打击羞辱式的相处模式。”你挣得那些鼻ge子(大连话中的鼻屎)钱,我看都看不上。“父亲总对母亲这样讲,母亲笑笑,”对啊,幸亏我老公挣得多。“

过了小年,我从北京回到大连家中。家里的暖气热意袭人,母亲依旧开朗爱笑,像一只上下翻飞的蝴蝶在家中来回扑腾忙碌。做我爱吃的大酱汤和土豆饼,忙不迭地给我夹菜剥鸡蛋。这边看我埋头吃饭,那边油锅里油星迸溅,又跑到厨房里倒腾走油。


#还乡手记#春节下岗记_第1张图片
母亲做的一大桌子年夜饭

父亲年前体检发现胆囊息肉,自此整日忧心忡忡寡言少语,定在初八手术。他在家中很少走动,嘴巴动得最勤,要么喊着母亲帮他烧水取东西,要么忙着咀嚼水果与零食。

我批评他”甩手掌柜“,母亲瞅了瞅父亲的脸色,摆手连说没事。父亲像一座沉默的活火山,对疾病的畏惧让他脾气阴晴不定,灯光下他略微铁青色的脸与周围红艳艳的挂饰格格不入。他总是躲进书房,在百度上搜索自己的病情,抄在小纸条上攥在手心里。我与他讲魏则西的事,他面无表情回一句”是么“,我深深地怀疑他医生的身份。

母亲怕他,此前在母亲没下岗时她腰杆子还能硬气一些。现在她几乎是全挂在这个脾气暴躁的男人身上,她更加看父亲脸色,不敢怠慢。她以前泼辣、也曾因父亲在外打麻将晚归而暴怒,现在都换成争吵时半哀求的说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家也是一个小社会。

她烧完水,洗完碗,铺好床铺,弓着背伏在沙发上。白日里她爽利地说”还是在家好!“,现在疲惫得不发一言,明日又是劳碌的一天。北方的春节也是繁琐的,准备菜样,打扫卫生,男人们准备好嘴巴吹牛吸烟,女人们却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

她直起腰,正色对我讲:”你还是回大连考公务员吧。“她又发了会呆,”你说妈妈哪里差呢?现在混成这个样子。“

外企沉浮

母亲骨子里是骄傲的,自幼成绩优异,考上了当地最高的高中。在高中时姥姥病危,她学业受到影响最后未考上大学。她白天去上大专学化学,晚上去夜校学美发。毕业后先是在理发店里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来到外企里当化验员。记忆中我年幼时坐在镜子前,母亲拿着剪刀给我剪了一个”五四头“。后来她进了外企,经常要上夜班,索性咔嚓一声给我剪成了狗啃一样的板寸,省着每天给我扎头发。

青年时期的母亲赶上了这座城市和时代的好时候,相片里的她穿着宽大的工作服,在当时的工厂门口笑得一脸灿烂。世纪之交,大连这座只有近代史的城市散发着前所未有的生机,直到如今,许多上了年纪的人提起那个时代眼中都闪烁着陶醉的光芒。

日俄留下来的洋楼、广场和交通设施领先同时期绝大多数的城市建设,”计划单列市“的名号随着温暖的海风抚慰着人们的心。南方深圳的下海潮方兴未艾,渤海边的大连外资涌动。大连港的船舶络绎不绝,散开了遍地的日本韩国企业。这座城市有着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广场,拥有一支八冠王的足球队,有着夏无酷暑冬无严寒的绝佳海洋性气候,那时腰包鼓起的人们摘下市花槐花包饺子,沉醉在一座滨海旅游城市的冉冉升起。

母亲先是在一个生产集装箱的韩国企业工作,随后跳槽到另外一家世界五百强的韩国公司浦项钢板。在那段大连经济技术开发区极力扩张招商引资的年代,这座公司占据了地租低廉的工业区雇佣着成本低的劳动力。我家中堆满了印有韩国浦项标志的皮质本子,纸质极好,首页印着公司歌曲和守则。母亲被派往韩国学习,回来反复对我讲那里工作的女人时刻都在补妆,要穿膝盖以上的套裙。公司要求员工们学习韩语,已经中年的母亲跟着公司里的朝鲜族女孩一个个字节地学。我跟着母亲四处参加团建,在颠簸的汽车后座上和孩子们大声唱着歌。她有着那若有若无的骄傲,”佳能的跟我们完全没法比。“

大连星海广场上的全国最高华表卒于2016年8月5日凌晨0时30分,夜色掩映中狼狈地在推土机下倒塌。而早在数年前,大连的外资企业已经慢慢消失。韩国排名前十的浦项财团,在大连的分公司最后潦草收场。浦项钢板质优但价高,经理打包票七年内绝无损坏,架不过其他一哄而上价格低廉小钢铁公司的业务蚕食。你说七年?不值这个价钱,只要能坚持两三年就可以,还是价格低一点划算。大连人力成本和地租逐渐增长,总部出手收回了分公司,巨大的厂房被卖给一家养鸡厂老板。这是母亲的第一次失业。

随着政治局势的逐渐紧张,日资韩资纷纷撤出,偌大的外资工业区空了,只剩下高高悬挂的多家外企的旗帜飘扬。母亲难觅另一家外企接收,在经历抓耳挠腮的中年求职后,退居一家生产机床的民企当仓库保管员。

那时我马上快高考,母亲坚定要让我考师范学校,或者报一个方便考公务员的专业。

拿着不到三千块的薪水,母亲干了不到一年就辞职了,她说觉得不开心。我小姨偷偷与我讲,母亲之前干的都是化验写报告的工作,换到一个机械性重复劳作但又要丁丁卯卯计较的工作,她干不好。被年轻的领导骂了几次后,母亲负气离职。

凭借精湛的业务水平,母亲又回到了浦项钢板,但彼时的浦项钢板已是被养鸡场老板收购的民营企业。养鸡场老板是来自黑龙江的土豪,坐拥东北三省数一数二规模的养鸡场。行事作风也很有东北大款的作风,豪掷四个亿,首先在工厂旁修建了一个装修金碧辉煌的会所,为了来谈生意“不丢面”。又全面拆除原来韩国人留下的生产线,改装成新的。开班车的司机刘师傅是老员工,经过新的生产线总要大声惋惜,“瞎搞!啥都不懂就拆,都被别人当熊瞎子蒙。”

养鸡场老板立下豪言壮志:”我接手这个公司就不是为了钱。“也许是为了考验这句话的真实性,公司经营一路走低。大连开发区的钢铁需求量一直在下跌,企业的销售员纷纷撂挑子辞职。韩国人离开了也带走了最核心的技术,民企技术提不上去价格也谈不下来。每个月从黑龙江那百万只鸡身上榨取的价值,勉强转成几百个工人们的薪水、新崭崭的流水线和会所的经营。

一次鸡瘟后,养鸡场老板仓皇退出。他退居三亚,据说还是干回了老本行。

公司被一个酒桌上认识的房地产商接盘。母亲觉得她越发糊里糊涂地干着,她断言:这座城的外资已经死了,钢铁行业更是化成灰了,这个新老板一定被骗了。

新老板接手后第一件事就是改名。浦项钢板被改成浦项新材料,转岗位采购员的母亲在一次业务之前并不知晓改弦更张的意图。那次在与一家民营涂料公司对接的过程中,母亲的公司拖欠了对方上百万的款项。然而由于公司之前已经易主更名,浦项新老板明确表示这个款项有大半部分是上一家老板在时所欠,百般推脱,官司格外不好打。涂料公司的负责人在电话中带着哭腔地几近哀求,然而公司的决定母亲也无力回天。最后,这家成立不到十年的小型涂料公司因资金周转困难而倒闭。

新老板依旧不能挽救颓势,整个鹏鸿街工业园区的公司都在不停易主。下午三四点时母亲的领导走进办公室,看到全办公室的人七扭八歪倒在躺椅上睡着,看到母亲睁眼,科长说:怎么这么早醒了?没什么事干继续睡吧。

过了不久,公司资金链又一次断裂,银行拒绝向公司放贷。房地产商老板咬了咬牙,向员工们号召个人为公司贷款,贷款数额二十万到二百万不等,公司给予个人几千元的奖励并支付利息。母亲心动了,但被保守的父亲一顿臭骂制止。隔壁办公桌年纪轻轻刚结婚的会计小白,为公司背上了八十万的贷款。

公司门口追缴欠款的贴条越来越多,员工们从一开始的惶恐到后来的镇定地走过,也就不过数月。几千万的资金链,还是说断就断。房地产老板没有犹豫,立马将会所、生产线和厂房全部打包给银行。这家沉浮二十多年的公司,还是没能撑到母亲退休的那一天。

母亲带回来涂涂改改很多页的就业失业登记本,最后一页终于还是以失业为句点,夹着一张单薄的领取失业补贴的单据。

#还乡手记#春节下岗记_第2张图片
母亲的失业登记簿

那些佳能、东芝、松下的姐妹们,在人头攒动的早市遇见,寒暄的第一句话也是:啥时候(下岗)回的家?

体制,编制

母亲坚定不移地让我考公务员,进事业编,最不济去个国企。当记者这种事,是年轻人幼稚自以为是的“意气风发”。到企业里做事,迟早有一天是下岗的结果。

我完全理解她的想法,我目光所及的亲戚朋友,大多是体制内过得比体制外滋润得多,少数生意场得意的也身赴外地。一天我与她看冯小刚早期的一部讲体制内生活的《一地鸡毛》,里面对于体制内生活隐含辛辣讽刺。母亲嗤笑,电影中的陈道明就是没事找事,当了公务员还不知足,得了便宜还卖乖。

这是母亲的一个心结。她扑腾了大半辈子,工作能力从未得到他人的质疑,现在落得个“惨淡”收场。她追溯到高中,埋怨自己不应该去读高中,直接去读中专或者大专去读师范,现在就是一个旱涝保收的中学教师。工人出身的姥爷那时还对教师阶层保留着“臭老九”的印象,母亲当时可以说是不屑选择师范学校。而现在当时成绩远比她差的同学在教学楼中游走,当着一个清闲的地理或政治老师,享受风雨无阻的寒暑假期和较高稳定月薪。而她在外企工作这么多年,到了就是个假白领。

用母亲的话说,这是她一生中打错的第一个结。

她心里也有迈不过去的槛,那些她看不上的瞧不起的,怎么过得都比自己好呢?

母亲认识我父亲时,他是狼狈的。我爷爷曾是辽西一个城市当地区医院的院长,子女们散落在当地医疗系统中。父亲成绩差,脑袋笨,先是去丹东当了两年兵,回来就被爷爷安排进当地的防疫站当化验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考了个执业医生资格证,稀里糊涂被爷爷赶到了大连,认识了母亲。爷爷撂下狠话:混得再惨都不准回来。高中学历的父亲在我们区当地医院赶着编制的末班车干了二十多年,副高考不上去,磨着时间。朝九晚五打打麻将,现在年纪大了连夜班都不用上。

母亲当时是别人眼中的高配低,大连本地户口,刚考了成人本科,还比父亲小六岁。她当时未能料到,在婚后的二十多年,她要把住丈夫的铁饭碗蹭饭吃。

越发趾高气扬的丈夫和琐碎的家务,逐渐失去经济地位的她带着恼怒懊悔年轻时的选择。她数着身边的”失败“典型,提点无心考公进事业编的我。

母亲的同事徐师傅是当时她上夜校的同学,同样在外企几经沉浮后,这次下岗后年纪大了没办法去给一家民营企业开班车。

徐师傅有着二三线城市中年人少有的广泛兴趣爱好,爱看书,爱集邮,还爱摄影。她年轻时还觉得风花雪月的徐同学浪漫,年纪大了变现实了,觉得那个看书翻书页都要小心翼翼的男人穷酸得不行,看着身边从不接触新鲜事物喜爱打麻将的男人又觉得一点惋惜。毕竟徐师傅这种有半肚子学识的人领着每月三千块钱勉强糊口,喜欢摄影都只能咬咬牙买低配的单反。而身边这个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丈夫一个月的工资就是他的四倍,还不算社会地位和隐形福利。

#还乡手记#春节下岗记_第3张图片
工业区的外资企业旗帜一角,环形的旗帜群中有一半多已经撤出

母亲这些人是对整个城市经济环境既敏感又迟钝的人。敏感在经济低迷时民营外企高居不下的失业率,迟钝又在于持着大连人的骄傲,对被称为”北方明珠“城市陨落的不接受与自欺。进体制,进事业编,是她在这种矛盾撕扯中做出认为最适合我的决定。

2017年下半年舆论场上对于整个东北可谓是灭顶之灾,人们发现辽南半岛的东北明珠大连已经沉默多年。不冻港的海水冰冷刺骨,辽宁号驶出的港口空荡得只剩下飞翔的海鸥。万达重新接受大连一方球队,似乎是这座经济增长低迷的城市许久未见的温暖消息。

母亲最后与我做出妥协:不回家,随你干什么都好;回大连,就去考公务员考事业编。她用忧心忡忡的大眼睛盯着我:“妈妈是为你好。”

#还乡手记#春节下岗记_第4张图片

你可能感兴趣的:(#还乡手记#春节下岗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