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火车回家，取票时看到旁边的一对姐妹在用手机直播，直播什么呢？直播等火车。尽管我很清楚现在直播已经无处不在，但我还是难以想象它竟然是这么地无处不在。奥运健将、影视明星、商界领袖全都举着手机做起了直播，这就相当于，形形色色的人们自主建立起了一个个小型的单机位渣画质轻度美颜的楚门世界，太疯狂了，这真是一个现象级的现象。
看上去毫无意义的事情，却可能带来不可理喻的流量，（一个人）睡觉有人看，睡不着觉也有人看，睡觉时把摄像头对准天花板，一觉起来发现竟然还有人看。越来越多的传播奇迹，背后却常常是毫无看点的家常琐事，这严重违反了我们的直觉，谁见了都啧啧称奇。
但仔细想一想，虽然直播和观看直播营造出了一个奇特的景观，但它也绝不是一个新的现象，因为人这种生物一直都是这样，总要不停地找事情消遣，没有人可以彻底停下来什么都不做（得道高僧也许可以这我不懂请见谅）。只不过直播提供了一个非常简便的消遣方式，简便到人们觉得不可思议。
并且呢，如果这个消遣是一项集体活动，那就更好了，这样就好像有人陪伴。所以其实我们大部分人类是不惧怕无聊的，他只是害怕自己一个人无聊，如果能有人陪着一起无聊，那么时间就变得很好打发。
我看过不少人对直播现象做的分析，他们常常会问，难道看直播就是因为无聊吗？我每次都在心底回答，是啊。你就是再怎么分析受众心理，以兹证明人的需求千奇百怪，你也无法否认：这些就是无聊的。因为直播到今天还没出现过真正有价值、具有超越性的内容，专业的内容玩家也还在苦苦探索。很显然，精彩有营养的直播在未来一定会出现，但那时直播也就慢慢变得成熟，向传统的展现形式发展靠拢，与我现在讨论的现象并不是一回事。
在这个大家一起瞎玩并火爆得一塌糊涂的窗口期，不需要多么精彩的内容，任何一张新鲜的脸孔都是新的刺激，是围观本身造就了奇观，我们一起消费一个奇观，这就产生了快感。这快感非常廉价，但它留住了等待消遣的观众。
换一个角度讲，虚拟世界快速扩张的奥义即在于大规模削减获取快感的成本。你想，即便是那些在直播间里一掷千金的人，绝大多数也是用相对小的成本得到了“炫富”的满足感，如果在现实中的斗富场里，他恐怕要付出更多才能胜出。换句话说，他要讨那位漂亮女主播的欢心，从众多的追求者中脱颖而出，在现实世界里可能要花更多的钱。
直播是互联网发展到今天必然会出现的一种形式，它注定是一个片段不是终点。互联网像一个虫洞，它折叠了信息到达的时间和空间，使得获取快感的路径骤然缩短，同时门槛也骤然降低，人们很容易满足感官上的表面需求，这种满足甚至常常是过量的。
作为一个从纯粹的线下世界乔迁到互联网世界的敏感人类，我深知科技正在全力地发现、梳理、规划和满足人们的需求。这让我们享有了不可思议的便利，得到了无穷无尽的好处。但与此同时，我发觉人们生活的内在逻辑也在发生着些许改变：当虚拟世界开始将关注点瞄准了人类大脑神经最低层的需求，并大量供应多巴胺，生产标准化的快感后，人们便很少再去奋力追求“有意义”的生活。
那些所谓的意义被解构为一个个感官单元的刺激。换言之，刺激正在代替意义。
对于任何一种面向大众的沟通形式，创作者都要想办法迅速切中大多数人无法抗拒的需求，否则就会失去受众。以文字而言，写文章不再需要铺垫和论证，而要直接抛出观点，在逻辑上尽快形成刺激和挑逗，后来逻辑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转折，因为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可以造就一个梗。梗是产业，段子手生产梗，去投喂那些时刻准备“哈哈哈哈”的人们。文字成了把戏。
我看到很多聪明人为此开心，好像找到了受欢迎的秘诀，但保守的我还是常常觉得荒唐。
如今，我们可以在任何一个有网络的地方打开摄像头，建立直播，这是否也意味着我们可以向全世界分享任何一个重要的时刻？我们是否不再需要那些扛着摄像机去四处探访的记者？是否意味着我们可以瞬间跳入到一个事件的幕后？看起来，记者的功能被一种科技手段取代了，但你只要想一想，就会意识到，这并不能代表这种直播可以和一次深入的视频报道等量齐观。因为好的记者并不止于报道事件的表面，而是尽可能地挖掘和呈现真相。在这些转换的过程中，意义流失了。
在性、无聊和免费搭建起的大众互联网世界中，人们愿意自发地将一部分的私生活放置到公共空间，也愿意陪着一个陌生人漫无目的地消磨一整个夜晚。从前那些看似坚固的生活逻辑在悄然剥落，观念在被形式影响和改变着，这非常有趣，值得我们好好想一想。
终有一天，我们能够在虚拟的世界里轻易获得几乎所有我们能够体会的快感。那时候大概会有一些很厉害的商业公司推出一种像棺材一样的东西，人们躺在里面，脑袋接上电极，就可以开始进入比特筑起的极乐世界。
如果真的有这样一种神奇的商品，我猜世界上大多数的人都会相继钻到那口想要什么就来什么的“棺材”里，世界只需要极少数的精英就能维持运转。那时对于躺在里面的人来说，意味着到达了一个终点，生活的意义被取消了，存在的意义也被取消了，棺材之外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已不再重要。多数人会选择可见的眼前的刺激和快乐，而不是虚无缥缈的意义。
尽管我们说不清意义究竟是什么，但我们从来没有面对过真正失去它的时刻。因此也许存在着这样一种可能性——在很远很远的未来，人们近乎静止地呆在密闭的空间，陷入连绵不断的感官满足，不再关心生活有何意义的时候，有外星人来到了地球，他们发现，这是一个空旷的星球，这里有文明的迹象，却一片死寂。
我没法判断好坏，说不定那时我们已是新的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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