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场场毛发从林里

       他走的那天,叫我把他的朋友叫出来和他道别。因为他羞于进学校,成绩很差,经常全班倒几,老师们也看不起,学生群里也难有几个好友。

       我们一个村子,打小在一起上学。他脸色暗黄,头发也是那种冬日枯草的颜色,这样连缀起来,就像沙漠和退化的草原接壤;牙齿也是黄的,像秋季散落在地里的包谷粒。小学有一篇课文讲的是放牛娃王二小的故事,那副插图特别像他,从此以后我们喊他王二小。当面喊他的时候,他口拙舌笨,成为我们讥讽的对象;不过,暗地里总有剽窃的目光从他的眼睛射出,反抗的火焰大概升起,我们便不大言语。再讥讽下去,结果就难以估摸了。他的同桌曾经被他骂的痛哭流涕,这木讷的人竟有这番本事!后来得知:那个学生是个单亲,言语所指自然是这脆弱之处。

       他的朋友来了以后,只见他兴高采烈的样子,笑声一声接一声,音调格外的高,显得突兀而难听;最令人注意的是:他的头发一改往日枯色,被染成了浓浓的黑色,像一片黑色的森林在浮动着,头屑也如枯枝落叶一般隐藏在了黑色的森林里。在阳光下,每根头发被照的发亮,射出耀眼的光芒。而当他轻轻地甩起头发,整个世界都光怪陆离了。我望着发怔,一点陌生,幻想着自己遨游其中。他大概和我一样,有对外边世界的无限憧憬,那股新奇劲全表现在了头发上。在朋友的送别声中他走了。走的时候,让我这个发小和他一起去打工,不然我会变成一个书呆子,还得带上眼镜,我没有去。

       两年后的一天,我在一家小饭店做临时工。中午的时候,闯进来一个人,他手里拎着一瓶洗发露,局促不安的样子。他向老板应聘后厨的一种职位,老板问他有没有工作经验;以前在哪里工作。他回答有;接着面露愧色的指了指不远处一家四星级饭店。老板应允之后,让他把自己的行李搬过来,他絮絮低语,没有别的了,只有这瓶新买的洗发露。老板诧异地看着他,他去洗手间,将水龙头的开关调到最大,水流冲击着他的后脑勺,就像碰到了石壁,水花四溅,抹好洗发露后,好像秋日的草木落了霜,根根发梢在颤栗着,抖动着。等到泡沫挤到一堆,就好像患了羊癫疯的孩子口里源源不断地吐出的白沫子,在耳鬓间,在额头下。洗完之后,头发光鲜亮丽的躺在头上,又像刚刚脱了伤痛的女人一样,所有的委屈不快和退缩都被洗掉了。洗濯完倦怠的面容,等仰起头我一看,哦!原来是王二小。我又感到陌生,他总是这样,带着惊愕闯进我的生活。

       他被那家酒店的厨师长炒鱿鱼了,听说是不愿受人指使,受不了别人批评,偶尔也说一些厨师长的坏话,至于行李也被人扔到了垃圾桶里。我同情起他来了,不过没几天,我就不这样想了。店里来了一个女孩,斜挎着一个包包,做作地装着有气质,应聘了服务员。那女孩脸蛋倒也漂亮,肤色看起来健康有弹性,最令人过目不忘的是:上唇长着小胡子,不算稠密,毛茸茸的,身体发热的时候,可以从小胡子里边沁出密密的小汗珠,看的人忍不住想要去舔一舔。胳膊上也长了一层毛,不长,也不难看,像一个个美丽的装饰品一样,裸露在半截白藕般的胳膊上。每个店里的男人都想去摸,因为这个女孩显示出粗犷的野性的美,就像那些远古时期在深山老林里发情嚎叫的母猿人一样。可是,只有王二小一个人摸了,他每每见了这个女孩都要上去发一回骚,估计是体内旺盛的荷尔蒙作用着他。他粗鄙而露骨地和她开着玩笑,诸如我是娃他爸,你给咱当娃他妈之类的。而那女孩也半推半就,模棱两可。一次,我看到他们两人在后厨里激烈地拥抱着,两片嘴唇火热地贴在一起,发出嗞嗞的声音。我觉得发小陌生了许多,而后来他给我讲的更令我觉的他不是以前那个他了。他们睡在一起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身子融化了一般,一股真气要从天灵盖蹦出来一样。他讲完以后,听的我面红耳赤,我真羡慕他,希望他再给我讲那些酸溜溜的故事。那段日子,也是他最春风得意的日子,每根头发在他的头上歌唱,跃跃欲试地向人们昭示着什么,恨不得从头上来,给所有的人亲身讲解。他骑着摩托车载着那个女孩穿过我们村的街道,后生们都投去羡慕嫉妒的眼光。这眼光好像在说:咸鱼都能翻身。我开始想我是不是真的变成书呆子了!

       等我再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冬天了。太阳像一个快要熄灭的煤球垂在天的南边,西北风乱窜撞着南墙了就朝人的脸上撒泼,他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高高的衣领遮着脸颊,猫着身子就跑到陌生而又熟悉的家中。村里的人顿时就炸开了锅,议论纷纷,每个人都像侦探一样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好像每个人都深谙犯罪心理学。我望了望王二小的家,大门紧闭,放不粗任何讯息;四周的土墙已经颓坍,墙上站着王二小的母亲养的母鸡,供养着家庭经济。桐树的周围摞了一层又一层的包谷,黄澄澄的。前两年,王二小的父亲摞玉米时从上边摔了下来,成了残疾人。关于他这几年,我也断断续续听到一些:那个饭店认识的女孩早已经劳燕分飞,后来认识了一些社会地痞,干起了抢劫的营生。一次,欲望难泯,顺便强奸了被抢劫的女人,被当场捉住,判了好几年才出来。

       一股怜悯和同情占据了我的心扉,回想起我们读书的场景,短短几年已经物是人非。一股凄凉的感觉如同寒潮一般悄然而至,我心头郁积的一切使我径直地推开了他家的门。我看到了他,比在饭店老板面前应聘时更局促不安,即使在我这个发小的面前,我的目光大概让他感到针扎一般,在那间幽暗的屋子里边。他匆匆地出了屋子,站在有阳光的屋檐之下,他看到他的头发很短,像定在地里的短木桩一般,羞怯地挺立。又像一根根针,将所有心酸的履历切肤一般扎入头皮。我当年幻想的森林不见了,他幻想的森林也不见了。我想人的毛发真奇怪,它竟能显示人的境遇和兴衰。难道这就是上帝给每个人的占卜辞,哦!我恍然大悟,当我想把这个想法告诉我的发小王二小时,他站在了那摞黄澄澄的包谷前,我放眼一看:他脸色温润,头发也是光泽明朗,这样连缀起来,像夜色中的美玉拨开了周遭的黑暗。是不是从此他就蒸蒸日上?我在心里升起一个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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