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麻烦到火车西站。”一名穿运动服的女孩带着股淡淡的香气坐进了车里。
我是深蓝镇的一名普通出租车司机,三十三岁那年赶上单位技术改革机构重组,作为一名资深的技术工人,面对一排排数字化的机床,只能摇头叹气,手工时代的结束,让原本引以为豪的本事成了屠龙之术。
“小姑娘这是要出门啊?去旅游啊还是回学校?”我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攥着烟盒。
十年前,工厂的大礼堂里,之前开会的红旗还未撤去,我作为车间班长带着手下的工人徒弟站在主席台下,一根烟不到的功夫,便被刚刚念完稿子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的领导的一个深鞠躬,送出了工厂大门。
“不是,我不是你这儿的人,我来你们这儿出差,公司有业务要扩展过来。
三十三岁是个尴尬的年纪,我能做的事情小工厂没能力操办那么大的工程,大工厂全都成了数控机床跟,但总得赚钱吃饭,换了无数份工作后,七拐八拐的开始给一个有好几套出租车手续的大姐打工。
交足公家的,给足“车东”的,剩下都是自己的。
“总听说你们这儿的出租车特别黑,这两天我打车也没碰见乱收费的啊,就是饭吃不惯,我现在做梦都想着我老家的大盘鸡。”
女孩子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粉饼,开始补妆。
“害群之马什么地方都有,还是好人多啊,我们出租司机大部分都是老实人呢,下回你来我还拉你,带你去吃酱肉火烧,那可是我们这一等一的特色美食。“
我趁着等红灯的当口把刚才准备要点的烟塞回了烟盒,顺带闻了闻蹭在手上的烟草味。
“就是,我们这个行业也是,有的公司违规办事,结果上面来人巡视,连我们一起挨检查。“
女孩子翻开了遮阳板,对着上面的小镜子开始整理头发。
深蓝这座小城不大,我看着路边熟悉的景色,把车排在了等待进站的车队最后面,摇下窗子,又把刚才的烟叼在了嘴里,不过没有点燃。
“没事儿,你抽吧师傅。“
女孩子从包里拿出一个精巧的金属烟盒,抽出一支细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女孩子也抽烟啊,诶?你公司是干什么的呀,派你个小姑娘自己来办事。”
我一边摸索打火机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瞎问。
“那怎么了,又不是去跟美国打仗,女孩子也是人啊,不比男的差,我那公司叫”快滴“,做的业务……嗨,跟你说了你也听不明白。”
女孩递过来二十块钱。
“师傅不用找零钱了,给我三十的发票吧。”
女孩子朝我眨了眨眼,大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女孩子在我排队进站的时候就着急下车了,看着她一路小跑翻过围栏,我望了望进站口的方向,把烟点燃了。
把车顺在等候区,看着出入火车站的人群,突然意识到自从开起了出租车,似乎就再没离开过这座城市了,当年还在工厂的时候倒是经常出门参加技术比赛。
火车站的买卖很多,烟刚抽掉三分之二,就有一对看起像是情侣的男女招手叫车,我捻灭了烟,招呼他们上车。
“小两口这是来旅游啊。“我帮着两个人把行李箱搬进了后备箱。
“我俩就是同事关系。“那女的甩开了男的的手,拉门坐到了后排座上,男的则一脸尴尬。
“你俩去什么地方,我们这地方小,您先说地方。“我意识到气氛不对,不自觉地严肃了一些。
“去秋叶大学附近的深蓝酒店。“男的递过来一个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字迹伶俐清秀,纸条皱皱巴巴。
“先去秋叶大学小吃街,还没吃饭呢。“女的突然抢声道,一听就带着怨气。
我目送那一男一女拖着箱子走进大学小吃街的时候已经中午十二点半了,就在这吃吧。
把车停在路边,抽出最后一根烟,捏扁的烟盒扔进了绿化带里。
大学小吃街的气息就是不一样,各种油烟味和一群群青年男女穿梭其中,有的打扮的像高中生,有的则显成熟许多,我快步穿梭于人群中,想着如果快点吃完,就可以赶上一会儿饭后的打车高峰期。
边走边选饭店,一块简易招牌上写着“新疆大盘鸡”,旁边还写着“面条管够,单人单份”的字样,我突然想到上午那个坐车的姑娘说她非常想念家乡的大盘鸡,心想着那姑娘莫不是个新疆人,脚下就不由自主的走进了那家店。
小店是长条形的,我选了个靠门的小桌坐下,点完单人份的大盘鸡和凉菜,就想出去买烟,又怕位置被别人占了,遂往小饭店的深处走,想招呼服务员给留意下桌子,结果没走两步,一个熟悉的旅行箱蹲放在地上,顺着往上看,就是刚刚坐车的那对男女,从他们身旁走过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看到桌子上一个盘子里全是鸡翅,面条已经凝成了一坨,应该是还没吃过,那女的好像在哭,男抓着头发大声叹气。
买完烟回来,大盘鸡已经上桌了,我把白面条倒进盘子里,让面条满满的包裹上酱汁,把盘子往眼前挪了挪,开始今天的第一顿饭。
嚼着又柴又腻的鸡肉,突然就想起来许多年前的一个冬天。
北方的冬天天黑得很早,大雪来得也比近些年要多,我所在的城市北郊公路边上,一个大铁棚子上的小窗户透射出橙黄色的光,高瓦数的灯泡嗡嗡的响着,像是能烤化落下来的雪。
我跟爸妈穿着厚棉袄,咯吱咯吱的踩着雪,奔着那处光亮的方向走去,像是在沙漠迷路的旅人,看到了燃着火把的古堡。
“咱这是要去吃什么啊。”我妈的声音隔着裹在脸上的围巾嗡嗡的传出来。
“‘板面’,鸡肉板面,保证好吃。“我爸挥舞着胳膊,连着两只手套的绳子以脖子为分界点,绷成了一个直角。
“天马流星拳!“一个雪团砸在了我爸的后脖领子上。
“小兔崽子你给站住!“一大块雪被扬起,被大风吹散,形成了一场小型暴风雪。
坐在折叠桌旁,冻得通红得脸被铁棚子里的热气烘得有点疼,不大的空间充满了辣椒和鸡油的香味,一旁的大桌子上几个大汉正在大喊大叫的划拳,靠近铁棚子后门的一张小桌上,一对老夫妻正在对饮着白酒。
后门被打开了,一股凉风灌入,带来了清冽的空气,让久在辣呛味道环境里的鼻子感到一阵爽快,老板娘端着冒着热气的大盘子放在了我们桌上。
大盘鸡。
取洗净的土豆青椒胡萝卜适量,滚刀切成象眼块,葱姜蒜切片,干辣椒掰成小块,整鸡剁成大小方便入口的鸡块,盐糖料酒稍微腌制后拍上生粉。
大火烧锅,油温到七成热后放入葱姜辣椒爆出香味,迅速投入鸡块,只需几秒钟高温便封住鸡块里的肉汁,鸡肉表皮微焦后,倒入土豆翻炒出香味,加入白糖老抽上色,加温水烧熟,放入切好的青椒胡萝卜收汁装盘,配上一碗刚刚煮好的宽面条就可以上桌了。
现在已经记不起那顿饭是怎么结束的了,也忘了一家三口是怎么回的家,只记得欢声笑语和下了一夜的大雪。
“一个人吃饭啊。“
一个跟我岁数差不多的男子坐在了我的面前。
“是啊,开出租的,一会儿还得出车呢。“我从回忆中抽出心神细细的打量着面前的这位。
“诶,我看你也四十好几了吧,人到了咱们这个岁数,不如狗啊。”
这人穿着一身满是油渍的厨师服,从我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开始在身上摸打火机。
“我四十三,您是老板?”我夹起盘子里最后一根宽面塞进嘴里,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把打火机递了过去。
“什么老板不老板的,混生活呗。”那男子抽了一口烟转身对着后面的吧台喊。“这桌的凉菜钱别算了。”
“那怎么行,大家都不容易。”我站起身来。
“算啦算啦,我还抽你一根烟呢。”那男子摆摆手,转身走向后厨,身形有点摇晃。
我目光跟随,发现那对拉着旅行箱的男女已经离开了,桌上的东西还未收拾,似乎是一筷子也没有吃。
我数出三十块钱放在桌子上,喝了一口茶水起身刚要走,就听旁边一桌两个穿着笔挺西服的年轻人正在聊天,,看着也就是二十出头。
“哎,你知道吗,马上有一种新型的出租车要在路上跑了,叫什么滴,以后坐出租就该便宜了。“
戴眼镜的西服男喝了一口啤酒,像在缓解刚才那一长段话引来的口干舌燥。
“我也听说了,好像也不要什么手续,个人的车就能拉活儿,要是真行,我下了班就去跑活儿去,没准比工资还赚得多。”
瘦瘦的西服男夹了一块鸡肉放在盘子里,满脸都是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