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鸡和土笋是科学院复杂系统研究组的两名博士生。
这个研究小组自成立以来就因其研究对象的庞杂而闻名于学界,几乎所有由大量个体组成的复杂系统,都属于他们的研究范围,这不仅包括了像地幔对流模型、基因调控网络这些传统的研究对象,还包括了一些更为激进的课题,比如兴起于二十一世纪上半叶的社会物理学。这门学科试图用高性能的量子计算机来模拟复杂的人类社会,从而总结出描述人类社会演变的普适规律。这正是山鸡和土笋博士期间的主攻方向。
凌晨两点半,山鸡和土笋吃过宵夜,回到实验室里继续研究他们的课题。
两人脸上都带着些许兴奋,因为一会他们就可以知道“外生干扰”对人类社会的影响究竟有多大了。
山鸡边脱下外衣边对土笋说:“我跟你打赌,那个恐慌在掌握信息较少的人群中,一定传播的更快。赌明晚的宵夜,怎么样?“
土笋想了想,说:“嗯……我不大相信,赌就赌。我觉得知道得越多,会越害怕。”
山鸡拍了拍手:”这可说定了啊,你就等着刷卡吧。我上网玩一局实况,一会你喊我。”
山鸡所说的实况是一款拥有上百年历史的体育竞技游戏,如今它在动作感应、图形建模、人工智能等各方面均已登峰造极。玩家置身其中,和在真实的足球场上踢球并没有什么差别。
本世纪70年代,地球上最后一块绿茵场老特拉福德球场被强拆后,政府在那里盖起了一栋19公里高的写字楼,也就在那年,实况足球成为了第一款承办世界杯赛事的足球模拟程序。对于这款游戏目前最新的版本——实况2090,上个月当选世界足球先生的中国前腰陈晓是这么说的:“游戏中的虚拟球员对足球的理解非常深入,现在没几个球员能超过它们。”
陈晓所说的这些虚拟球员,都是通过某种进化算法,经过长时间的模拟训练出来的,只要程序运行的时间足够长,训练出超人类的虚拟球员自然不在话下。山鸡和土笋的研究项目也是基于类似的进化算法,只不过他们所用的Serena算法比起实况的进化算法来,复杂度至少要高出三十个数量级。
这个叫做Serena的算法,是目前学术界公认的拟合度最高的一款模拟人类社会演变的程序。它的存在是研究组几代人不断努力的结果,如今俨然已成了镇室之宝。根据研究人员预先设定好规则集以及初始条件,Serena可以十分精细地模拟出各式各样的社会演化过程。每一次模拟所涉及的变量之多,以及计算量之大,都是超乎想象的。即使是目前最强大的量子云,将一个模拟社会演化到信息时代,也需要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这次山鸡和土笋所研究的“外生干扰”,需要对Serena里一个高度发达的模拟社会进行肆意的干涉,以此来研究真实的人类社会如何面临不可解释的灵异现象。提供模拟社会的程序在月初就开始跑了,预计结束时间将在今天凌晨三点左右。既然还有半个小时,对于资深曼联球迷山鸡来说,玩局实况当然是一个合理的选择,可对于土笋来说,足球、游泳、赛车同属于无法理解的人类行为。他宁可选择TBBT这种几十年前的平面剧。
有人说,生活中一些看起来毫不重要的选择——比如选择玩实况还是选择看平面剧——有时注定会影响你一辈子。对于山鸡来说,这简直是一语成谶。
因为三年后的一个傍晚,山鸡从那栋19公里高的写字楼上跳下,结束了他年轻的生命。
葬礼那天,细雨蒙蒙。尸体回收台前只有寥寥几人,这在某种程度上更增添了土笋的伤感。
山鸡这三年是怎么过的,土笋并不清楚,他自杀的原因,土笋更不明白。他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早在三年前的那个凌晨,问题就出现了。
那天是他们研究“外生干扰”的最后一天,他还依稀记得山鸡兴奋地坐在工作台前扮演上帝的样子。可在那之后的几天,山鸡忽然变得沉默寡言,不是坐在实验室的角落里发呆,就是缠着自己问一些奇怪的问题。一开始土笋还以为他在纠结工作内容,可后来凡是涉及到工作的话题,山鸡都显得很不耐烦。
这样过了一个礼拜,山鸡突然宣布要放弃博士学位,离开工作了7年的研究组。土笋记得,离别那天,山鸡重重地拥抱着自己,说:“土笋,这次离别,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无论如何,你要保重。”一想到这场景,土笋心中又是一阵酸楚。
这时,背后有人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冒昧,请问你就是……土笋吗?”
土笋点了点头,用疑问的眼神看着对方。
”对不起,栅齐生前没提过你的姓名,我只知道这个外号……”
“哦,没有关系,我叫张楚舜,你是……?”
“我叫何路,是栅齐的医生。”
“医生?”
“是的。看来你没怎么关心栅齐最近的情况……”何路似乎察觉到这么说有点不礼貌,转而一笑:“也难怪,大家都很忙嘛。这三年来他过得很不好。他得了一种可怕的精神病,学名叫做贝斯妮可症。这种病类似于以往的精神分裂症,但又有所不同,临床表现更加复杂,患者所受折磨也更甚,我想这大概是他选择离开的主要原因吧。”
土笋一时无言以对,过了半晌才说道:“贝斯妮可症我听说过。他怎么会得这种病?”
“这种病通常都是由过度惊吓导致的,通常患者试图忘记生活中一些不好的记忆,但潜意识又无法摆脱这些记忆的纠缠。按我的经验,大多数患者要么在童年时受过刺激,要么经历过很可怕的事情。栅齐的情况应该属于后者。可是他一直不愿意说出这些事情,起初我以为他只是不愿面对痛苦,可后来我发现,他隐瞒这事似乎有别的原因。直到前些天,他主动找我,要我把这个袋子交给你。现在他人也走了,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我并没有兴趣知道,我只是想完成他生前的嘱咐。”
土笋心跳不自觉地加速了,直觉告诉他,一些极其重要的事情被自己忽略了。
医生一走,他赶忙打开了袋子。里面除了一张存储盘外,还有两张纸条。
一张是山鸡写的:“土笋,我已尽力,但我实在无法坚持了。现在是你做决定的时候了。”
土笋一时摸不着头脑,便拿起另一张纸片,这回只看了一眼,土笋便觉得头皮发麻。
上面写着:“山鸡,口袋里的存储盘,你马上打开看看。我已经睡了,别吵我。”
土笋一下就认出这是自己的笔迹,毕竟这年头会写字的人已经不多了,问题是,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写过这么一个纸条。
存储盘上还模模糊糊地写着TBBTS3几个字,土笋马上想起,三年前这张收藏了很久的盘突然间不见了,自己还为此抓狂了好一阵子,这么看来,竟是他自己让山鸡拿走的?
凌晨一点,同事们终于都离开了,这个存储盘已经让土笋魂不守舍地过了一整天,现在终于可以看个明白了。
里面放的是世纪初风靡一时的情景喜剧TBBT。土笋不安地看了五分钟左右,屏幕中突然出现了一段录制视频。
一眼就可以看出,视频的录制地点就在这个实验室内,录制时间则显示在右上角:2090-10-05 02:45:03。
是的,就是那天,土笋心里这么想着。
这时,视频里出现了三个人。近处那个调整摄像头角度的,是土笋自己,稍远处是穿着一身游戏设备的山鸡,他完全沉浸到游戏世界中,丝毫没有察觉自己身后正发生的事情。山鸡的身后还有一个人,正趴在工作台上写些什么。
可怕的是,这人居然也是土笋!他写完字后,拿起山鸡放在椅子上的外衣,将字条塞进了外侧口袋中。然后,两个土笋并排坐到了摄像头前。
这时,显示墙前的土笋已经完全呆住了,不仅因为视频的诡异,更重要的是,他十分肯定自己没有录过这样的一个视频。
没等他理清思绪,视频中两个土笋开始了一段对话。
左边那个土笋用颤抖的声音说:“山鸡……时间不多,我简要地说。刚才在你开始玩实况后,我一直在看平面剧。大约……十分钟前,我听到身后有动静,回头看时,我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他现在在我身旁。他是真实的,我可以摸到他,可以跟他说话,他的长相、思想,甚至记忆都和我一模一样。”
右边的土笋同样脸色苍白,他擦拭着额头渗出的汗水,说道:“山鸡,你还记得上周迎新会上你说的那个笑话吗?我觉得……我……我现在分不清楚我们两人,哪个是原始的,哪个是复制出来的。”
这句话让显示墙前的土笋又吃了一惊。他很快就回忆起来了,那次迎新会上,山鸡笑说:“要是我们的世界也是一次模拟的话,就跟我们的上帝打声招呼,让他把那个新来的师妹复制一份,这样咱们都有女朋友了。”土笋当时还笑说:“放着原始的你为什么不追,我又不跟你抢。”
难道视频中的自己在暗示这个世界是一次模拟吗?山鸡这是开的什么玩笑?!为什么自己完全记不得拍过这样的视频?
土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发现自己双手握得很紧,手心里已全是汗水。
“山鸡,也许不幸被你言中,我们真的只是一次模拟。”视频里靠左边那个土笋终于继续说道,“现在这种情形……我没法解释,只能做一次猜测。我想,很有可能是我们的上帝不小心复制了一份描述我的变量。
“七年前你刚来实验室那会,第一次运行Serena,就发生过这样的失误,对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时你复制了程序中一个研究宇宙起源的物理学家。因为项目赶时间,你来不及重新跑一次程序,于是你删除了复制出来的变量,并手动将那些被影响的变量改回原状。可后来系统还是因为这次失误紊乱了,原因是这个物理学家将这次灵异事件记录在了一张照片中并将其公之于众,结果不可挽回地影响了系统中的许多其它变量。最后……你没有办法,只好重启了程序。
“山鸡,如果我们的运气足够好,我们的上帝也会像你一样,先尝试手动清理这次失误留下的痕迹。也就是说,其中一个我会被他删除,而剩下的那个我在这段时间内的记忆也会被他抹去。看到这里,你应该很清楚你要做什么,你不能让这次失误的痕迹放大,否则他就只能重新启动程序了。尤其是,短时间内你不能告诉我这件事,我想他一定在看着我,就像你当时看着那个虚拟的物理学家一样。我希望,仅仅是希望,你能把这蛛丝马迹留在一个不被上帝发现的角落里,永远地埋在那里。再说可能来不及了,就到这里,一会我把存储盘放你口袋里。”
嗒的一声,视频结束了。
显示墙前,土笋静静地坐着。
是的,这个世界只不过是一个虚拟的舞台,人的一生只不过是无谓的表演。土笋从来没有在内心深处如此绝望过:人生的价值变得如此虚无,一切事物存在的意义也变得如此模糊。然而,他也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过,造化已经给了自己一次生的机会,这一生即使无谓,也要活得精彩。他知道,从此刻起,他将用此生为这个荒谬的事实寻找一个合理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