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这三十年

1988年,生完姐姐后,她被查出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腰椎滑脱,从股骨头上取了骨头补上,不过并没有恢复好。医生再三嘱咐以后不能干体力活不能再要小孩。

1989年,她又怀孕了。挺着大肚子的她走路都是艰难,她躲着计划生育,拼着随时可能垮掉的身体。

1990年,春分,我出生了,她大病一场。姐姐叫杨柳,她说希望她像柳树一样活泼温柔,还好活。她想,姐弟俩用一个部首吧,给我起名杨楠。四奶说,你家里都难成这样了,还楠!她最终给我起名叫杨枫。她说,枫树的叶子一到秋天就红了,我希望你是活泼坚强的。

1991年,那时爷爷奶奶还很偏爱二大三大,很少帮她带孩子,她拖着病体,无力他顾,只能时不时把我送去姥娘家。

1992年,我和二叔家的堂弟经常在一起玩,也经常打架,一次,我们又打架,二婶骂我浪比小子。她把我拉到二婶面前,问,她那一点比你家小孩差?!

1993年,我烧锅,她做饭,一边教我背唐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骨冗……”更多的时间,她和爸爸出去干活,把我独自锁在家里。一个早晨,我被尿憋醒,屋子里找不到一个人,屋门也被反锁,我还无力从门缝钻出去,一直哭到他们回来。

1994年,她跟着爸爸去跑车拉客,我便常常跟着他们。无法顾及我的时候,她就把我放在去姥娘家的路口,让我去姥娘家,又担心不过,抽空去看看我有没有到姥娘家。有次,邻居们捉弄她,把我藏了起来,说我没去,她急得团团转。

1995年,爬房顶的时候,我被表妹扒掉的一块砖砸中,她带我去诊所,担心地说:还好不是正头顶。那一段时间,她要看菜园,夜夜搂着我入睡,恐怕我再出意外。深夜的菜园,银河当空,月明如水。

1996年,她给我缝了书包,送我上学。之前,她已经让我跟着姐姐学会了拼音字母,能查到100,还能倒着查。她也带着我姐姐去干农活,丢种、逮虫、摘烟叶、薅草,别的小孩都在玩,我就偷懒,她气得打我:你家里穷成这样,你能跟别人一样?

1997年,她把我送到了姥娘家,她娘家的小学、初中教学质量都更好。在我入学的时候,就有人建议她把我送到县城去上学,她为家里无能供我而耿耿于怀。

1998年,她的妈妈去世。姥娘去世之前,她时时在姥娘家看护,那是我的一段懵懂的快乐时光。

1999年,她无奈地把我接回老家,把我和姐姐嘱托给爷爷奶奶,和爸爸去了广州,经营一个小小的废品站。此后,她腰病频繁复发。

2000年,她给我和姐姐寄回来新衣服,让我俩去照相馆拍照片给他们寄过去。

2001年,我考上了乡一中。她和爸爸依然在广州筚路蓝缕。每年只回来两次,一次审车,一次过年。每次我和姐姐都早早地去省道上等。

2002年,我喜欢一个女生,影响了学习,她担心不已,和爸爸专门从广州回来。走时,是在凌晨,她喊醒我,嘱咐我上学不要迟到。我看着她,她吻了我。印象中,这是唯一的一次。

2003年,她似乎有点遥远,是无处不在的控制,也是一星期一次的电话、一个月一次的生活费。似乎也是那一年,爸爸被卷入无端之祸,被关进监狱快一星期,车被扣。保释后,几次上诉无果。那一年,他们用几年的积蓄在镇中心买了房子。

2004年,我初三,她担心我又分心,撇下爸爸自己回老家陪读了半年。院子里被她种满了菜,她每天去给我送饭。我最终还是没有考上县一高,爸爸也从广州回来,把我送到了临颍一高。走时,满架的豆角都在渐渐死去,送走他们,我蹲在压井边痛哭。

2005年,她和爸爸在老家呆了一段时间,但赚不到什么钱,最终又去了广州。高二,我文理分科,她和爸爸都主张我报理科,我只想报文科。最终,他们妥协了。

2006年,我自由自在,除了在一个全寄宿学校,每周只能休两个小时,每月休息两天半,觉着不大痛快。两天半,我就是呆在空旷的新房子里。每到将要返校的时候,就低烧、头疼,当晚的晚自习都是在睡觉。我似乎厌学了,但我不敢跟任何人说。

2007年,他们终于回来了,不再出去了。我迷上了网游,偷偷去镇上的网吧上网,他们知道,却不说我。他们也和其他的家长一样,为我的高考到处打听,而我只上了三本线。他们送我去复读。那年底,我得了十二指肠溃疡。在医院做胃镜检查,她问了医生好几遍才狠下心签了同意书。检查时,我不停干哕,她就坐在我旁边给我擦口水,两眼含泪。

2008年,我终于正常发挥,考上了河师大,是自己喜欢的专业。她说,这都中。

2009年,零售瓷砖的生意忽好忽坏,她和爸爸开始去支壳子。第一所房子,没有经验,费了很长时间,主家又耍赖不给足工钱。妈妈去讨账,气得不行,诅咒:好得打雷把你家房子劈了。没多久,那家的新房子果然被雷电劈了一个洞。此后,她越来越迷信。

2010年,我暑假想去报社实习,她和爸爸商量,同意了。其实,他们想让我回去帮他们。

2011年,越来越多的事情我不再征询她的同意了,越来越多的事情我开始瞒着她了。

2012年,大学毕业,找工作。她希望我回老家,许昌或者襄城。我不愿意。她说,人家养个儿都是指望着老了有依有靠,你呢,就那不想回来。唉,你想去哪儿去哪儿吧,顾好你自己。他们开始谋虑我的婚房、婚事,一点一点的钱都被他们存了起来。

2013年,他们执意要来新乡看我,其实,是想看看我的女友,希望我早点结婚,也了了自己的一桩心事。但他们对我女友并不满意。这年秋,妈妈被查出来子宫肌瘤,在郑州做手术。她说,一直都腰疼,我以为还是腰疼,歇歇就没事了,谁知道一直疼。那时,我们都担心会不会是癌症。医生问是只摘除肌瘤还是把子宫全部摘除,她说,全部摘了吧,有一儿一女了,用不着了。其实,她是担心癌症的转移扩散。我只请了一天假,晚上走的时候,她躺在重症监护室,还没醒。十一放假前一晚我赶到郑州,陪护了她两天,她精神很好,肿瘤是良性的,恢复得也很快。她说,俺孩儿能顶事儿了。这一年,姐姐远嫁九江。她总是担心姐姐一个人那么远受委屈。

2014年,我本命年。她说,你放心吧,我去庙里给你烧过了,香火直往上蹿,好着哩。果然,这一年,我顺风顺水,还频得意外之财(抽奖中奖)。但她的身体却越来越差了,姐姐和我都劝她不要再干活了,她答应着答应着却又闲不住。

2015年,因为女友的事情,我和他们争执得不可开交。他们最终又妥协了。她说,你以后一直在外面,只要你俩过得好就行了。你爸妈不想拖累你,也不想见你受苦,不想你以后的日子过不下去。但你大了,你觉着行就行吧。我默默无言。她走进卧室,拿出来几张存款单,说,这是我俩留的养老的,这是给你姐存的,你要是想用也可以用,记得还,这是给你准备的买房子的,这是打算给你结婚用的。我一直渴望得到他们的同意与祝福,但其实我很早就清楚我和女友的分手是早晚的事儿,我们也悬着吊着大半年了。这一次,我只是希望借着他们的同意看看我和女友是否还有挽回的可能。第二天,我和女友分手了。

2016年,她学会了玩微信,时时关注我的朋友圈,也会忽然给我打来电话。我朋友圈发了一个朋友的照片,她问:是你的女朋友吗?我也便大方地把星星介绍给她。她很喜欢,开始在心里张罗婚事。

2017年,我生病住院,疼得坐卧不安,她在一边抹泪。肠胃镜检查后,我便血不止,她偷偷跑到楼梯间痛哭。这一年,我的婚事正式提上日程,老家的房子此时正在装修,我与父亲与她,没少因为意见不合而争执。她总是牵挂着很多事儿,嘴唇上时常挂着燎泡。我终于出院后,在家休养,百感无聊,急着回到学校上班,我习惯性地征询她的意见。她很是担心,却不反对,“你自己看着行就行”。

那一刻,我既有终于被放飞的喜悦,又有被放飞的孤独与紧张。想起在家这一月我的挑三拣四、种种争执,懊悔不已。

2016年5月8日初稿

2017年5月13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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