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暗道潜行
泥壁距李天水鼻尖不及一尺，两肩亦将抵上两侧井壁，他缓缓转过身，方见井壁对面挖出了一条逼仄的井道，井水自脚下流向道中，原来他踏足之处是一块悬于井水上的凸出土块。离土块两步远的井道口，阿罗撼手执火把，石像般凝立注视着李天水，眼中却仿佛含着笑意。
李天水看着铁钩缓缓升上去，便又将目光转向了阿罗撼，火光下，阿罗撼仍身着那件紧身对襟武士袍，挺拔雄健，浅褐色的双眼里，仿佛有光在闪动。
两人凝视了片刻，阿罗撼忽然含混缓慢地吐出四五个词，李天水却咧嘴一笑，他已听出那是汉话，也辨出了那几个词，“你真能、听懂、我的话？”
“猜出来的，”李天水淡淡笑道，“草原上也有很多市集，市集里最多的是两种人，突厥与九姓胡。这两种人交易，说的却是另一种很奇怪的话，后来我才知道是波斯话。听得多了，就能猜出一些，勉强也能说说，”他语音中似带了些感伤，却笑了笑，又道，“也许与你会一些汉话一样。”
阿罗撼居然点了点头，似已全然听懂，良久，方又道：“我从未、对人、说过、汉话。”他嗓音固然极暗哑刺耳，却似是要用尽全力将字音咬准。
“我知道，你是个骄傲的人，”李天水缓缓道，“你根本不欲多说话。”
“也许、因为、你不像、汉人。”阿罗撼“嘶嘶”道，“你不在意，背后是谁。”
“也许是因为你看到的汉人本不多，”李天水抬了头，看向那一片漆黑，“若总是将自己裹得太紧，不免太闷了些。你总得亮出后背，不能一直靠着墙走路吧。”
阿罗撼又看了李天水半晌，忽也抬了头，缓缓道：“你背后、那女子、不简单、竟未、叫出声。”
李天水露出一丝讶异，“你怎知她是个女子？”
“听声音，下得慢，”阿罗撼的目中似也闪过一丝得意，“嘴动得少，耳朵，会听得更远。”
李天水闭了嘴，果然，他也慢慢听到了一阵极轻微的、绳索擦过井口的“嘶嘶”声。石块无法并立两人，他一步跨入井道中，井水漫过脚踝，竟冷得生疼。
“是雪水？”李天水略一蹙眉。
阿罗撼点了头，“天山上，融下来的。”
李天水便俯身掬了一捧饮下，果然冰凉甘冽，极是解渴。方直起身子，却见火光闪动间，泥壁上已映出了一个窈窕的身影，不一会儿，玉机踏着铁钩缓缓降了下来。她的脸色原已晒得通红，此刻却在火光也有些苍白，踏实土块好一阵，她身形仍绷得极紧，半晌，方回过头，看见李天水与阿罗撼，方长出了一口气，整个人也好似松了下来。
李天水看着她，撇了撇嘴角，道：“你受惊了。”
玉机脸上又泛了红，白了他一眼，未吱声，李天水却浑不在意，又道：“你之后是哪个？”
玉机的黑眸子极滑溜地一转，忽道：“你猜。”
李天水笑了笑，道：“若非王公，便是那个……”他忽然看到阿罗撼眼中又有光在闪，心中一动，方停了口，便听一阵渺远的歌声自深邃的黑暗上方传下，又在竖井壁间不断回荡，如自另一个世界飘来的圣曲，空灵神秘，袅袅不绝，井下三人顿有灵魂出窍之感。
无须再猜，井下三人俱听出这歌声发自米娜。
一曲未了，米娜已缓缓降下。玉机迅捷地蹿下石块，方一入水，终于发出一声轻呼，却听米娜道：“果然是一重清凉世界。”她已将长发绾入蓝色胡帽，只在白玉般耳鬓脖间露出丝缕暗红发丝，项间仍系着那条“卍”字缎带。
李天水看了她一会儿，忽道：“上面还有人走过这井道么？”
“那中原僧人说的，智弘，他来过西域多次，下井喝过水。”
忽听阿罗撼磨铁般的嗓音又响起，玉机皱了眉，李天水淡淡道：“阿兄想知道，为何他们让你一个女子先下？”
米娜向阿罗撼投去一瞥，水晶般的眸子映着火光，道：“井下路很长，若他的火把熄了火，我要行于他身后，以火珠照明。”她手指点着阿罗撼，暗哑嗓音中带着异域的魅力。
玉机又皱了皱眉，“何不径将那珠子交与阿罗撼？”
米娜看着这少女，微微一笑，“因为只有在我手中，它才能发出最亮的光。”
※ ※ ※
杜巨源最后一个落脚在石块上时，火光已有些微弱。仅容一人过的井道口填满了人，执火的阿罗撼站在了最深处。
云郎立于杜巨源，脸色仍有些发白，他看着铁钩又缓缓升起，后退一步，忽道：“她将你送下来的？”
杜巨源一跃入水，神情如常，哈哈一笑，道：“再无旁人了。”
云郎“嘿嘿”一笑：“那高丽女人倒是有些气力。”
身后王玄策忽沉声道：“诸位的箱子可都系紧了？”
智弘、云郎、杜巨源、玉机不由同时反手摸向背后，他们与王玄策四人，皆背了一个油布包裹的货箱，油布外紧紧缠了绳索，系于腰间。同样齐肩宽的方箱子裹上暗黄色油布，看去竟是一模一样。只杜巨源的双肩还系着那木箧子，被油布箱牢牢压在背上。
三人同时点点头，王玄策便转头向井道深处，高声道：“诸位盯紧火把，前后间隔三步，缓缓前行！”阿罗撼微微颔首，高举了火把，晃了晃，便抬腿向井道深处迈去。
一行八人静静地走了约半个时辰，地下百尺的暗渠中，只脚下潺潺的流水声，与诸人轻重不一的踏水声，在越来越狭窄的渠道内回响。
李天水的两肩已擦上了两侧泥壁，他忽然想起了自草原南下穿过天山时，几条极为狭窄的谷道。草原上的老人说，那些是天山最险的隘口，两侧堆满各族人的白骨。
李天水的心忽然开始越跳越快，越跳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