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戏弄(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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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这红尘颠倒

上一章:【言情】《戏弄》|5-6风云流散

07

涪陵城郊中学不在市区,在李渡镇,距县城有二十里的水路。李渡镇是川江的一个水陆码头,自古人口鼎盛,物阜充足。

涪陵城郊中学座落在一天门。从镇上到一天门,斜斜的一道长阶,蜿蜒三折,人称三道拐。两旁高大的梧桐树,遮阴蔽日,春天落红叠阶,秋天残叶漫道。站一天门上,李渡镇高高低低的吊脚楼,川江上来来往往的客船、货船、打渔船,江对岸的炊烟人家尽收眼底。

涪陵城郊中学是高完中,除镇上学生走读外,其余学生大多住校。老师们也住校,早自习晚自习,围着学生转。学校占地广,大礼堂,大食堂,大操场,还有一棵一棵的参天大树,麻柳、桉树、洋槐、柏树、梧桐……树身合人抱。有菜园子,一垄一垄的,由教师们种着时令小菜。

杜青云住的地方是一幢两层楼的木楼,青砖墙,青瓦屋面,木梯子,木地板,木板早已磨光了漆,檐头伏败草,阶沿生苔藓。上厕所得去几十米远的旱厕。旱厕建在山崖上,排泄的秽物从高空跌下,大有飞流直下之感。这幢两层高的木楼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沁园。

教师们私下说,沁园,沁园,心有凉水,住着寒心。

谁也不愿意住沁园。都盯着七层高的砖房,单间配套,带厕所厨房。

杜青云资历浅,来路也不正,就分进了沁园。

初来时,沁园住满了人,锅碗瓢盆响,夜晚床打架。听不完的俗世动静。杜青云就害失眠。夜里上几趟旱厕,天风从粪坑灌进来,下体生凉,更有柔风抚摸,说不出的畅快。

不到一学期,就有人陆续搬进新建成的宿舍去了。偌大的沁园就剩下两家人,一家杜青云,住楼上,另一家住楼下,——因为离菜园子近不肯搬到楼上来。杜青云就不再失眠,晚上起夜不再去旱厕,学着用尿盆子,静夜里听着刷刷的排泄声。

杜青云喜欢这清净。更喜欢这颓废的木楼。那宽大绵密的楼板,那门前走廊的扶栏,那飞翘屋檐,多像戏台。那脚步落地的登登声,那碎步游走的沙沙响,那脚掌与木板轻柔的滑动摩擦……啊,还有那麻柳婆娑,月桂暗香浮动,怎不叫人心驰神摇。

就这样,杜青云戏痴病又犯了。常常那么随意地一站一坐,人便沉入另一个时空里,旁人见他不语不动,眼睛忽睁忽闭,脸上或喜或悲,说不出的诡异。推他叫他,方如梦初醒,满面迷糊。

常常这样推他叫他的,是他教的学生们。

沁园早搬空了,平常无人光顾,课后学生们三三两两从沁园经过时,发现教音乐的杜老师靠着栏杆犯迷糊了。像一座雕塑一样。偏偏那么随意地一个姿势竟然出奇地优美。

杜老师的俊俏是全校出名的。谁都认得那个比明星还俊的音乐老师。

学生们刚开始是叫他推他,后来就用马尾草搔他的颈子、耳垂、他如刀削的下巴,他慌乱地醒过神,微蹙着眉,表情好看得让人难过。

学生问,杜老师,想师母了吧?

想。杜青云脑海中掠过风尚玉的脸。

师母美吗?

美。

有多美?

美得像妖。

什么妖?

白蛇妖。

白娘子啊?你是许仙。

杜青云板着脸,认真读书去,小孩子家家的。

我们成人了。不是小孩子家家。女生们嬉笑着,昂首挺胸,屁股翘翘的,胸前两座小小的山峰。

08

第二年,楼下的那家也搬走了。

沁园空了。

再等大半年,也没有人住进来。

杜青云成了沁园的幽魂。

他离群索居。与同事少于往来。以至于提到杜青云这个名字,同事要思索良久,才恍惚记起这个人。但提到沁园的戏呆,人们眼前立即闪过一张清凌凌的面孔来,冷漠,空洞,不带尘世气息。

再者,沁园的箫声幽怨。闻之忧伤。

校长说,霏霏之音,久闻丧志。竟倡导学生绕道而行。

但学生们喜欢听他唱歌,喜欢听他吹箫。

喜欢看他做这些事情的神情和姿势。他的做派,他的举手投足,他的一顾一盼,那么认真,那么圣洁,那些生动,那么优美。他绝不同于任何人,难以临摹,难以描述,不可言传,只能深深地为之陶醉。

学生们仍是三三两两地到沁园来。

天气渐渐地热了。东头的洋槐花簇簇拥拥,一大串一大串地挂着,晶莹如雪。女学生们早换了轻装,白衬衣,牛仔裤,白球鞋,出落得比花还娇艳。

那一个叫杨雨露的女生,故意把衬衣扎在腰间,领上的纽扣松了两粒,露出凝脂一样的肌肤。杜青云是初二时教她们班音乐,现在她已经读到了高一,家住李渡镇上,走读。最近这半年,她来得殷勤。镇上的夏家熨斗糕,李记豆腐脑,偏颈陈老幺的麻花……还有她妈酿的油醪糟,像变戏法一样,从她身上的某个地方穿出来,带着诱人的色香味。

杜青云说,你以后别带东西来了,要来,你人来就行了。

杨雨露定着一双毛乎乎的眼睛,人——来,就行了?

杜青云点点头。

杨雨露颊上娇红。

有一次杜青云放晚学回来,见后屋檐的晾衣杆上挂了洗过的衣物,水珠滴答地滴在楼下的雨棚上,杨雨露正踮着脚晾他的内裤、袜子。杜青云不高兴了,说,谁让你洗的?

杨雨露说,我自己啊。

杜青云说,你别乱动我的东西。

杨雨露将手里晾着的内裤轻轻摇着,说,我不乱动了,你的味道,不好闻。

杜青云下身一紧,仿佛旱厕的天风灌进来,莫名地觉得慵懒。

杨雨露说,杜老师,我喜欢你。

杜青云说,我晓得。

杨雨露说,你怕不怕?

杜青云说,不怕。肖晓也说喜欢我,还有周州,谭茜,李咪咪……那个脸上长美人痣的曾彩凤……校长说,亲其师信其道。

杨雨露说,我说的喜欢不是那个喜欢。

杜青云说,哪个喜欢?

杜雨露垂下头,红着脸,说,嫁人的那种喜欢。

杜青云诧异,我是你老师。

杨雨露说,我不怕。

杜青云说,你比我勇敢。我是懦夫。

杨雨露说,我会等你的。等你变得勇敢,等你不再是懦夫。

杜青云痛苦地说,我是懦夫。

杨雨露扑进杜青云怀里。她像一团火,熊熊燃烧。

杜青云仿佛被烈焰咬了一口,全身颤栗,头上的冷汗涌出。他忍不住大叫,师傅。

杨雨露掩住他的嘴,别嚷。她吃惊地看着他满头满脸的冷汗,你怎么了?病了吗?她找来毛巾为他揩汗。没什么的,歇一会儿就好了,杜青云说。阳光照进来,映着他苍白的脸,——那精致得叫人妒忌的五官,没来由地招人迷恋。

杨雨露的手停不下来了,她的手轻轻地游走他光滑的肌肤上,似乎要将他迷人的风姿收进掌心……杜青云安静下来,像一个孩子。他闭上眼,整个人似乎又落入一个虚空里。这手……这温柔的抚摸……师傅也曾这样抚摸着他。

那是薛子前孩子满周岁,吃了酒,——是薛子前硬灌的,薛子前说,师弟,你我不再是梨门中人百无禁忌。对了,不再是了,人是物非,酒刮进喉咙,吞刀子似的,杜青云觉得又难受又痛快。宫大爷喝得仙了,手执酒碗做杀伐状,嘴里念念有词, 剑光如霜马如飞,单骑冲开长坂围。保定怀中一幼主,将军今日显神威。

他喜欢薛子前襁褓中的儿子,几次要从严钏儿手里夺过去,以逞他常山赵子龙的威风。可惜他脚步虚浮,已不复当年之勇,手到擒来之功自然难以奏效了。宫大爷,薛子前笑吟吟地说,我薛子前儿子满周岁,你得出一件老货儿,那些俗物你宫大爷拿不出手吧。

宫大爷竖起食中二指,捏了一个剑诀,吓,本大爷早已备好,就等你薛子前开口了。说完,晃悠悠地从裤腰带上解下一个黑黝黝的吊坠。薛子前面色一整,连忙道,使不得,这麒麟跟你多年,是你的贴身宝贝。宫大爷道,这宝贝如何了得也比不了你我的交情,想我宫大爷此生何幸,得你这莫逆之交。

杜青云一把抄过来,这墨玉麒麟他看着眼熟,这东西是假货吧?他想到父亲手里也有一只。宫大爷顿时不悦,这墨玉麒麟是我祖上加提军门时宫中所赐,本是一对儿,这一只一直随我,另一只二十年前送给了冷月华。不知所踪。

宾客们早散了,酒也越喝越冷。杜青云头沉沉,眼花花,周遭一切似真似幻。宫大爷酒也喝到了十分,由动转静,有些呆傻。小夫人早吩咐,菜多吃,酒少喝,折腾夭寿。谁想几个师兄弟一聚首,凑了一出长坂坡,宫大爷一高兴,夫人的戒律统统抛诸脑后。他今日可算尽兴了,由薛子前亲自给他做绿叶,衬得他这一朵红花经霜更为泼展。连风尚玉也赞他这赵子龙越老越辣。

这一出长坂坡,是经冷月华亲自点拨的,风尚玉如何不知晓?当年,她还客串过糜夫人,斜场屁股坐子难煞了她,用了单腿起蹦才勉强过关。时间过得好快,这些年身子骨都快锈掉了,只怕这单腿起蹦也做不了,退休,退休,万事休,只是这日子长得没有尽头……

杜青云送宫大爷回家,小夫人留他吃了一盏茶,人略微清醒些,出门走远,回头看仍见小夫人站在路灯下。杜青云恍恍惚惚走了老远,找了一处阶沿坐下来,人困乏得很,睡意上涌,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走近了他,用掌背贴他的额头。

师父,灯光下风尚玉的脸如镜中花。

你怎么在门口睡了?额头烫,是不是发烧了?

我没事,额头烫,喝酒了。师父身上散发一股青草的芳香。

是喝酒了,喝成了花猫。风尚玉用手指捋顺杜青云额上的发,再用掌揩拭着杜青云的脸。

师父,是你感冒了,你手冰凉。

我去锦绣渡口了。吹了江风。

师父的手在脸上摩挲,有江风的清冷。躁动的身体发肤渐渐宁静。锦绣渡口位于长江与乌江交汇处,枯水露出大片的江洲,广袤的野草地,芦苇曼荡如云。师父这手,是折过芦笛?捉过鹅卵石下的螃蟹?这手,有河沙的细腻,有游鱼的润滑,有江水浩浩荡荡的温柔……

这手……这抚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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