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灵魂的对白
晚上我在死国的梦里听见我的两个灵魂在对白:
“是的,她爱我不深,爱我不深,这种念头已经千百次地在我脑海里翻腾了,她连一封信也没有!更不要说来探望我了。”
“我请你记住这句话:死了就不再是朋友了。”
“可我并没有死啊!”
“你以为死亡就只有一种形式吗?”
“看来不在眼前的便是死了的。”
“在眼前的也一如死了的,如果彼此的心血没有流成同一根纽带的话。”
“就算我死了,难道不该来墓地凭吊一次吗?”
“凭吊者未必是真爱者,真爱者也未必是凭吊者,话又说回来,难道活人的血可以流到死者的身体里去吗?”
“尽管你说的有道理,我还是认为她不来探望,不来一封信,就足以证明她爱我不深。”
“ ‘两地相思两不知。’——你听说过这句古代的经典爱情悲剧的台词吗?……如果她知道你对爱她的程度,她不可能不来探望你的。”
“可能我的言行是一个障碍”
“你的言行是受你的心支配的吗?”
“不知道,也许我的心压根儿就不想让她知道我爱她到何种程度。”
“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也许我就是不想得到她,我的心倾向一种悲剧式的爱情——强烈地爱而不得,这便是人生最大的悲剧。对我来说,不是不可得其拥抱,而是不可得其非理性的激恋——这就是我对她的怨恨:此恨真是绵绵无绝期啊!”
对她除了怨恨,我现在没有别的感情;
但是我嘴里保持沉默不响。
我的眼睛迸涌出埃特纳火山般的熔岩,
我的心灵已灼成一个巨大的黑洞。
当我从高空俯视着上帝的造物,
我陷入沉思,且百思不得其解——
啊,人类的爱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的梦
人为什么不能凭借梦与所爱的人联系和交流?为什么梦是我们不能控制的?梦难道永远只是一个单恋?
我的梦不是连续的整体,它是二个互不相关的片段:
(一)
仿佛在梦中,我看见闪电,是的——
闪电,一双美丽的眼睛隔着一道神秘幕帘——那是列车穿过隧道时降下的黑暗——发出温柔的闪电!
最高的美正是此时此地遭逢的美——我的手伸出去,像堂璜一样容易碰到美人。但是——我在哪儿?我的灵魂离开我有多久了?你曾那样如火如荼地活跃在我的胸中,使我如同生活在天界一般——现在我的脸上哪有定能征服世界的英悍之气!
在这喧嚣的白昼世界里,没有光荣,没有梦想,没有战友,没有帝国,我孤独到美的一片黑暗里眺望天国——那些因简朴而飞升到天国里的女子是多么丰美啊!她们在黑暗中裸体的闪现,常常勾起我对天真时代的回忆。
闪电,这春天里的温柔的闪电,随后是盛夏的傍晚,满怀星星的蓓蕾,那爆开的一汪深邃的蔚蓝,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仍然痛苦和烦闷?那睥睨一切的非凡气概,那雄心的魅力,它被满足的幸福,那些辉煌夜晚里的笑谈,那些祝捷盛宴中少女的盈盈丰姿……所有这一切的一切曾被我狂想过。
茫茫宇宙,一片黑暗,其中有星光点点,那是神灵的碎片。在这种暗夜的森严中,我的这颗胀满着回忆的脑袋一再地垂落在窗前。隔世之感,不时地从我的眼中迸涌出来,把一丝儿凉意洒向这黑暗浓浓的夜空。
(二)
今晨,我的一个梦把我的灵魂带到了我昔日的恋人身旁。我进入她的卧房,她睡躺在床上,我静坐于其旁,凝视着窗口。突然,我的恋人睁开了双眼张望着对我说:“你的叹息把我惊醒了,你是谁?怎么叹息里有磁力?”于是我的灵魂羞惭的隐遁了……可随后,我回头便看见了她高大丰满的裸姿。这是海滨浴场,她左手抱着我,右手热心细致地摩擦我的肩背,那双纤纤玉手抚摸着我,柔软着我,像快乐本身一样给予我们人类以康复。我笑着说我喜欢她高大的骨架被填满这样生动的凝脂。她含着一种神秘的意味牵拉着我的手……是的,应该避人耳目,尽管刚才她还对别人在旁视若无睹……我们走在大街上,像从前一样,我的恋人恍若天仙,误闯人间,笨拙,柔软,脸上隐含着一种纯洁而又神秘的天上之光。我热血沸腾,为自己能侍奉这样一位天人而对上苍起无限感激。我们漫无目的地游逛,突然我拉起她的手奔跑起来。这时我突然醒来,那么迅疾,仿佛我顿失了全部知觉。
唉,我的梦总是那样短促,没有结果,就跟我的现实生活一样。
梦见另一个女人
以前午睡起来,我常有恍惚迷离之感,而在这种恍惚迷离之中,我能领略到生命的奇妙和空幻。现在我已经没有这种感觉了。以前不常午睡,中午通常是写写画画,散散步,晚上看书很迟,而在白天我从没有感到过疲倦,只有无名的忧思潜伏在我的心里。现在午睡已成习惯,新奇之境已全然消失;可是昨日中午没有午睡,今晨的梦境便分外清晰。我几乎把梦中的女人与那个我唯一钟情的女人混淆了。甜蜜之感混混沌沌,难以回味。肉体如此巨大的快感竟在梦中神秘地碰撞了我。此时在我把整个上午献给了死神之后,我竟然发现丽、珍、萍、子、辉、蓝雪……这些记忆中的女人的名字一一落在我的写字桌上的笔记本中。凝视这些名字,我便感到一阵兴奋,仿佛我正在她们身体的海洋上滑翔着,那儿的每一朵浪花,每一处旋涡都让我感到激动,我的眼前好象正起伏着刚刚发育的处女的稚嫩……然而她们从前活生生在我眼前的时候,我竟然那么轻易地错过了她们。当年那位二十岁的纯洁的蓝雪傍我一同穿过闹市时,我可没有感到一丝快乐(那年除夕的晚上,热闹而烦闷,我和同伴从剧院出来,午夜的街上仍熙熙攘攘。少女们结伴而行,花枝招展,可是我们没再约她们一起聚餐了。我的高傲竟然把欢乐当成了一种丢人现眼的东西),可是如今我独自在这大院内散步时,只要回忆起她,一股温爱的柔情便从我脚底升起。我知道只有乐园里的爱情才能治愈深藏在我体内的创伤。虽然我和蓝雪彼此分开得太久,但在时间之流中,我与她越来越亲近了。是的,她爱我,但从前我躲开了,因为我还爱着那个唯一的人。在我跌倒之后,蓝雪对我的友人说,如果我与她结合,我就不会跌倒的。当我知道这个消息时,我的确很感动。现在她给我写了信,还来看我。我想到她还是一个我未曾占有过的女人,想到将来我和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女人之间会产生种种甜蜜的琐事,我心头便充满了爱情的预感……
于是我开始写信:“死亡横亘在你我之间,那么广大,那么蛮横,那么不可理喻。当我写信时,我便想到信穿过死亡走到你面前那副精疲力竭的样子;于是我每晚躺在床上便祈祷梦境降临。是的,惟有梦是真实的,纵然这梦不会穿过死亡飞到你的枕际,我却不止一次地在梦中见到你了——这使我越来越想念你了。只要一静下心来,我就开始构想未来,我太有信心使你获得幸福了,因为我觉得自己有能力把你从尘世的罗网中解脱出来。我有一颗强壮的灵魂,我也有一副强壮的身体。此时,我在想你的吻是什么滋味?在你的唇边我会发现天堂吗?唉,我对你的回忆是那样抽象,没有一丝血肉之余温,我的悔恨如此沉重,它已压碎了一个星球——唉,没有什么比相爱更重要的了。记住,只有一个真理:相爱;只有一个家族:精神家族;只有一个世界:友人的世界;只有一个秘密:你我之间的秘密。其实我们除了需要这些,还需要什么呢?……”
我做了一个白日梦
昨天我写了信之后,今天上午我就做了一个白日梦:
我的鼻子里闻到一股馨香,这是睡在床上的蓝雪发散出来的。一切都是新异的,就连窗外飞扬的柳絮也是一种异象,就好象沉睡百年醒来是一次新生一样。我想到那些彻夜的长谈,凌晨的宴饮,高昂的远足——它们都始自于我少年的心,如今成了我记忆中的至宝又重归于我的心中;我想到一次旅行也是一次新生,那些一次次降生的无数生命都到哪儿去了呢?在我的抽屉里,在我枕边的稿纸上,都散落一些生命的碎片。另外,在我的书架上,在那些心爱的书里,还夹着一些枯干的花瓣——每当巡游我的精神帝国时,我常能闻到这些隐秘的芳醇。青春已逝去了,留下来的是一颗从青春的狂乱中幸存下来的心。是的,从前那位少女已经逝去,已经烟消云散,已经不可再得,但眼下,这种浓郁的体香,使我想到她曾经天姿窈窕,花容灿烂。“一个人不同的生活才构成了他的生命史。实际上,我早已死了。”我听见蓝雪说。
整个晚上我们在柔美的音乐声中重温往昔死亡横亘在我们之间时的那些爱情的梦幻。从前我在困厄中写给她的全部信件一张张滑落在地板上。我们相拥地躺在上面,这些带着愁郁之美的花瓣胜过古代帝王床上所有绣龙镶凤的绸绒垫单,它们也比一切春药都更加刺激情欲。这时在她宽阔额头的两边,我尝到了那澄莹的小发卷上的小水珠,这正是从一位尤物贞静的眼中落下的泪水——这是为爱情流下的泪水,滴滴都是生命。“竟然回来了,是在梦中吗?”她喃喃地说。这衾被太温暖了,还有桂花香味,菊羹香味,昙花香味,这些难以捉摸的香味,此起彼伏,潮水般荡漾。怎么啦,她的双眼的边缘上竟然还有一丝冰冷的寒味,她的红唇,她的甜润的舌头在我的背上舔下了“S”的字痕。
(注:“S”,法国国王以此作为爱情的符号。)
写信
我给我的学友写信:
“亲爱的朋友,你相信灵魂有血缘关系吗?一个人的外表与其灵魂离得太远了。我们的灵魂总是被裹在我们的身体,我们的衣服,我们的言谈,我们的举止,我们的教养以及我们的习俗之中,一句话,被包裹在社会强加给我们的角色之中。灵魂是轻盈的,他应有飞翔的命运,但为什么总是那么臃肿,那么笨重呢?累了,我们便希望到爱的乐园里歇息一下,可是我们灵魂的姐妹兄弟在哪儿呢?我们这双带着有色眼镜的眼睛又如何能看清他们呢?”
信意味着距离,语言意味着隔阂;然而我们不能忽视信和语言,因为距离和隔阂是“爱”未完成的状态,而我们活着就是为了实现“爱”的。——当我们的语言借助信传到另一个人的手里时,我们彼此的意念就如同精子和卵子的结合一样,新生儿诞生了:它们或是思想,或是感情,或是行动——而我们人就是思想、感情和行动的合一体,我们只要改变了其中的一个就改变了人,而改变了人就等于改变了世界,因为即使客观世界不变,而只要人变了,那么人眼里的世界也必然变了。所以我们岂能小看语言和信呢!
的确,当我坐下写信的时候,我才明白我活了过来,我不写信的时候,我不知道我究竟迷失到哪儿去了。
可是我给谁写信呢?听说过有来自冥府的信件吗?我的信不过是自恋狂的自言自语!
我不能再见到你了,可是我给你写信是否是一种罪过?在茫茫宇宙中有许多原始的意念,它们是亿万新世界的萌芽。这些意念也包含在我们的身体深处,它们也常常游离我们而独自在空中飞行。有时它们只能借助一张纸片而与另一个人的意念结合。你象别人那样常常忽视一张纸片的作用吗?大多数人注重眼前,他们只看见大地,而天空对他们是不存在的。早晨起来,他们就忘记了夜间的梦,他们怎么能想象灵魂脱离肉身而存在呢?只有被深锁的人才能真正了解灵魂独立而奇妙的生命力。
我有很多缺点,亲爱的,你放弃我是完全正确的,但是你并没有意识到我的这份真纯至爱。如果你知道我在灵魂深处是那么强烈地爱你,你会如此样冷漠吗?在这漫长的浓郁的黑暗之中,这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勾起我痛苦悲伤的回忆。唉,算了吧,真纯至爱能伤害爱的对象,也许爱情的本性就是违背主体的意志给予对象以痛苦?……如今我在纸上絮语着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一个人既然不能通过梦来与另一个人联系,那么通过人类发明的媒介就能与诀别的爱人沟通了吗?唉,我不知道我自己写了多少封信,我也不知道这些信是否发了出去。我已忘记了许多细节,但是的确是一堵墙从此阻断了我与她的一切往来……她早就没有了回音,她在一堵墙形成之前便没有了回音,她恨我吗?她恨一颗狂恋她的心吗?她害怕我吗?这完全是没有必要的,她再也不用害怕我了——在这种与世隔绝的状态里,我给她写信,写完又把它们毁掉……啊,这病态的单相思,这十足的无奈!
中午时分
我的环境如此恶劣,可是中午的时间是属于我的,我可以在寂静中感觉生命。我躺在高床上,闭着眼睛,有时能够听到风的沙沙声。在秋天,远处的高空里飘浮着淡淡的云彩,而风在那种异样的阳光下的树梢上嬉戏着,我的心情异常恬静。可是突然,我就想到了你——我生命中的青春,我的爱,我的回忆,我的伤痛,这时,我的眼泪就又一次流了下来……那时,我生气勃勃,睥睨一切世俗的强权,而你含苞待放,笑语吟吟,对人世的阴险一无所知。那是怎样一个一刹飞逝的青春王国啊!那时我们的心是多么纯洁,我们的错误也是那样天真。啊,我在想,那时我到底要做什么呢?我比较特别,就因为这点你就要爱我吗?感受到我的雄心,就要与我共赴险途吗?哦,不,不!
中午时分,天下着雾一样的细雨,不久就停了。我对镜而视,看见了自己紧闭的嘴唇——它竟然还吻过一个“杜尔辛尼亚”的嘴唇!她不是说过我是一个堂吉坷德吗?
唉,我又想起从前在热烈的相偎中她曾向我倾诉过的那些醇酒般的蜜语:“我的小爸爸,我要你成为一个伟人。”……那时我是在一种怎样的青春的狂想和振奋中啊!
我还想起从前我们在一起的这样一幅的画面:我看见你脸上留有两行默默的泪水便问道:“你总是哭,为什么哭?这哭没来由啊。”你倚在床上面带笑容柔声道:“我从不在别人面前哭,我也不哭出声,将来你要是欺负我,别人可不知道啊!”我抱住你,吻你湿润的眼睛、雪白的颈项,然后用牙齿轻啮着你的喉骨。这时你说:“勒死我吧。”我说:“我可不想成为杀人犯。”“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唉,一想到她,我就感到揪心。我离我往昔短暂的爱情已非常遥远,但她一直在生活着,就象充满诱惑的谜一样环绕着我。今天我对着纸片絮语着,希望有一个邮差把我的意念带到她那儿……可我是谁,我算是她什么人,她曾说过她不认识我,唉,十年了,十年了,十年就好象十天,我还是这样强烈地爱她,纵然她是那么地冷漠和无情。
幻灭
一个人一旦失去了他的生活,他就会像我这样久久地、周期地回味他曾经遭遇过的最大痛苦。
在卸下日常的劳碌后,在安静独处的时分,只要轻轻地触及它,它就会像潮水似的涌来,充满我的全身,使我在失去乐园之后,通过回忆又一次啜饮生命的甘露。
一个幻影,一个唯一在我心中留下烙印的幻影——我不能向我自己隐瞒这个事实。我怎能把幻影供奉在心里?多么残忍,多么深厚的痛苦,就这样永远改变了我人生的轨迹,就这样决定了我脸上囚人的印记。
谁曾经允诺永生,啊,谎言,一个弥天之大谎——它在冥冥之中碰伤了我。我含着眼泪一再地回忆,每一次回忆都加深了过去的体验,然而我们晚上为之流泪的,白天就被我们置之脑后――死亡里岂有梦境!
每年每年,至少十次,像这样,我不能动弹,肌肉僵硬,泪水流过脸颊,一个精灵飞进窗口。
啊,无法抑制,一再地无法抑制我的怀想——既然生前无法结束,死后还要发狂地一次次重复生前未完成的动作。我的眼泪流成灰烬,一滴新泪又燃起了它。回忆和大自然亲切的面貌融为了一体。
嘴里保持沉默不响
我的心所体验到的一切,只要我一说出来或者写出来,就马上显得那般平庸浅陋,可是我知道自己的体验和历史上那些著名人物的体验完全一样。啊,语言,粗蠢的工具,它不足以表达爱情,相反,正是你说的话和写的字在你和你的爱人之间设置了墙壁。
但是你相信心灵直通吗?如果心灵能直通,人间就不会有这么多的悲剧了。
唉,如果人类不用语言,而只凭意念便能充分地互相沟通和交流,那将是何等样的文明!
“嘴里保持沉默不响,要听内心里的低诉。”——我引用缪塞的诗句来表达我现在的心境。
我想到我的朋友A
啊,我怀疑自己有爱的能力了。出狱之后我会不会象我的朋友A那样,打定主意不必再给女人忠诚和敬意,而只同她们逢场作戏,寻欢作乐?一个女子的负心并不会导致一个男人的逢场作戏,A寻欢作乐必有其他的原因。在我和我的恋人第一次分手之后,我为什么迟迟不去追求别的女人呢?这是由我对世界状况的认识及建立于其上的态度决定的;而A很容易看见美丽的女人,因为对他来说,最高的美就是现实中所遭遇的美,他的心总是把他经历中的女人塑造成他当时所需要的美人。A是一个受快乐、情欲、和微妙的报复意识所支配的人。在我看来,他这个角色不是一个“圣徒”,而是一个“酒色徒”。从他身上可以看见一个时代的某些特点以及超于一切时代之上的某一类型人的共性。他是一个堂璜吗?一个引诱者,一个代表荒谬行为的极端之一?欧洲人评价堂璜:“他风流韵事一桩接一桩,这并不是因为他要寻求彻底的爱,而仅仅是因为他需要这种重复。然而,堂璜从不意志消沉,他了解自己的生活状态——引诱女人,并且不抱希望(即对另一种生活的渴望)。由于既不能生活在过去,也不能生活在未来,他便彻底地生活在现在:他非常清楚所谓永恒的爱是不存在的,所以,他决意做一个微不足道的人。”A呢,他是一个独来独往个性发达的人,他本能强盛,他不需要那么多人为的精致,那么多矫揉的盛饰。他说:“我一直在梦里,在梦里只需一颗跳动的心就够了,其余的都是累赘。”
鹦鹉的戏鸣
在我单身禁闭的两百多个日日夜夜中,有一天早晨我起来,看守说我前一天夜里讲梦话,嘴里老是喊叫一个人的名字:“x x x x ”。于是我就写下了这样分行的句子:
早晨醒来,出家人吃惊地听到了
鹦鹉的戏鸣:“x x x x ”
于是出家人悲声地叹道:
“为什么在独隐者的睡眠里
我也保有不了秘密和安宁?”
注:我一直把禁闭室的看守称为“鹦鹉”。
狱中一瞥
中午,我去洗澡,眼睛一阵发黑。我在一团白色的雾气中看见了自己的面孔——耻辱,难道我已经忘掉了吗?在这单调的昏昏疲乏的日子里,我只有躺在水池里才感到目前境况的可悲。我没有爱好,没有消遣,只有认识上的迷乱,雄心被压抑的焦躁以及那没完没了的无边的哀愁。一夜的忙碌,经过清水的冲洗,剩下的只有片断的梦幻了。我渴望流血,因为它能使我在困顿中恢复生机……
洗完澡,我独自一人进入一间空荡寂静的房间。我面临窗户,坐在一张写字桌前。桌面上是一包香烟,一杯浓茶,中间放着一本黑塞的小说《荒原狼》和一本笔记本。对于这样一种院内生活,我感到痛苦;然而外面的世界对我又有什么吸引力呢?在一个不允许有个性和差别性的民族中,生活的平庸、文化的贫瘠,是完全让人感到没生趣的;而我们的时代更使我感到生命的微不足道。唉,历史往往就是这样:它可以放慢速度等待那些衰弱的人,决不可以松下缰绳让骏马驰骋。是的,我太激进了,当一个人激进到世界的边缘上,下一步便是与世隔绝。
今日凌晨,我梦见了另一个女人。那是一个模糊的梦,缠绵悱恻,充满了离情别绪,以至早晨起来我禁不住长吁短叹。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一付浸满柔情蜜意的面孔,我也从来没有在离别之际那样急切的呼喊:“我一定给你写长信!”我感伤在现实中没有任何外物能够体现真我,而只有在爱的王国里我才回过气来。从前我错过了许多漂亮的少女,她们在各自的圈子里都是被人们簇拥着的公主,可是她们的眼睛飘过来好意的时候,我为什么不去尝尝她们所能给予人欢乐呢?为什么要恪守那个虚幻的整体呢?为什么我不趁着青春年少去分门别类畅快地体验一番呢,就象古希腊爱的深密教所教导的那样?
如今饱满的青春已被葬送,我再也没有机会去经历那纯粹的情感,那些脱离一切世俗的仙境了。如果能再回到从前,在早晨,朝阳照在街道和河流上,有两三知己,翩翩少年,畅饮着清冷新鲜的空气,跑到野外饮酒欢歌,那么我一定以审美的态度面对这个世界。唉,为什么过去我要糟蹋那些欢乐,让它们白白流逝而不细细品尝?为什么我要心悬着未来而把眼前浪掷?
现在,我终于明白生活是复杂的,又实在是简单的,我们真正需要的不过是两三样东西而已。可是我觉得我的心病可能永远也好不了了,我怀疑自己有享受幸福的能力了。唉,难道我命中注定要毫无意义地乱闯一番而后自己了结此生?饱尝了这人世间的无量辛酸,只有出人头地才能洗刷净我心头所蒙受的耻辱,然而所谓出人头地也不过是指名声、荣耀而已,“名者,实之宾”,吾将为宾乎?
傍晚,我又走在那条我惯自独行的较为幽静的小径上。在那里,我常能看到夏季的流星划过夜空。我总是象古人那样感叹又有谁丧失了天真、简朴而从天上被贬谪了下来。
爱人,你是空中一颗暗淡的晨星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我初恋的爱人,你说你是空中一颗暗淡的晨星。如今,我仰望夜空,哦,爱人啊,你我分开多久了?为什么如同隔世般遥远?
在我的白日梦里,爱人,你是我理想的化身,与这个世俗的世界相比,你的存在就是一座天堂;在你亲爱的美色的照耀下,权力和财富的金字塔如同灰尘。
爱人,我的亲爱的爱人哪,你的生命如花,我的爱如梦。如今,我在这死亡之地,在我梦中长长的一曲无词的音乐声里,我生命的真、善和美,将归隐于悠远的孩提时代的梦乡……
悄然回忆的感动
囚禁的日子乃是死亡,然而也有一些悄然回忆的感动:
(一)
爱人,我心造的理想,
映照我命运的一面镜子
当我俯身向你,
我仿佛看见了
我未来惨白的面孔
你我诀别已有十年,
但我却在心中
诀别你一千次了
到如今,你终成为
一位让我不爱女人的女人
想当年我雄心勃勃,
却转身对你探问:
“你希望一位坚强的男子
牵在你的手上吗?”
你无言的应答
使我们相爱如同一体
但不久,
牵在你手上的纽带断裂,
因为它不是心血拧成
在通向世界的道路上,
虽然我面色惨白
但我几经凶险却依然活着。
爱人呀,难道只有两心合一
或者殉情才算成仁吗?
至爱非爱,
心血拧成的纽带
岂能为肉眼所见!
哦,爱人,我不会象堂璜那样
把一百个女人追求
我只在你一个人身上
筑起了我的坟墓——它成就了
另一种生:梦想
(二)
爱神,请你回答,
这是为什么,这到底
是为什么?
爱一个人却反而
伤害一个人——这就是
你喜欢玩弄的鬼把戏?
倘若你有此德性,有此嗜好,
那么再见吧,爱神,可爱的神!
爱人,对你的伤害
决非我的本意
此时,当我在这远方
向你遥寄我的思念时,
我仿佛看见你的双手
正在布施和揩拭眼泪,
你有一颗慈悲的心
可以把我的愚鲁忘怀。
如今,在这洪水泛滥的世界上,
我象一艘无舵的帆船
在随风漂泊。
我的生命空虚而动荡,
他跟亡人无异,
只有对你不期的回忆
常给我生机。
爱人,你永远占有我的心,
无论我生还是我死,
因为你的爱
象我母亲的柔肠慈怀,
曾给我输过血。
(三)
“我记得
在春天的日子里,
你问我读过哪些书,
我说我读过
一些诗人的作品
可是我渴望
把生命的每一分钟
都奉献给行动
然而我不知道
自己该做什么
我定然会干下
许多荒唐事,
然后经受无边的
苦难的折磨
不久预感变成了现实
这个世界不需要
一场运动,不需要
牺牲和光荣
我困在监房里
消磨生命
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辉煌的前景,
永远的年轻
所有那些
伟大的梦都已消逝,
踪影全无
如今,在我心中
只有一些幻影,
还有那些在舞的磁场里
用闪亮的脚
舐著大地的
飞速燃烧的女人
啊,人啊,
漫天如烟的梦,
一撮尘土!”
(四)
深宵独醒,往事又浮现于脑际
一种幻象如泪的闪电,从我眼中飞出
谁能证明昔日的恋人确实如我们爱她们
那样爱我们?
唯有恋人那不可知的心
那么,就这样吧——
她爱我一如我爱她,就让这念头在今宵化为
无声的风暴,冲刷我迷惘的双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