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醒来又是一年

C昨天下葬。五年前E和F走的时候，我俩抱头痛哭。如今还剩我一个，倒哭不出来了。窗外还是冬天，暮冬了。跟前壁炉里的火越烧越旺。我就要20岁，就要离开那座荒败的小县城。离开他们。

E和F赶来送我，支支吾吾地对我说发达了别忘了咱俩。我一听，立马理解了C。初三那年C进部队当兵。走的那天他竟一脸苦相坐在轿车里一言不发，低着头不拿眼睛看我们。我很是不理解，因为在当时的我看来，只要不上学不做功课不被老师烦不被家长管教，便是天大的喜事并由衷羡慕他。于是脱口而出：“这下好了，你自由了。但怎么一脸哭相，难不成是怕我们看你远走高飞心里不平衡，假装不高兴来安慰我们？”他这才抬起头，缓缓地说：“自由个球，老子是去服兵役。兵役、劳役，还不都是一个役！”

火车开往太原。作为和父亲互相妥协的结果——去山西大学办的一个美术考前班学习。考美术院校不用考数学避开了我的弱项又可以离开家去太原享受我的自由，当时打算的是出来后去广告公司干平面设计的活儿，反正得是一自由的职业。虽说……，但美院嘛，如果非要选所学校进去蹲的话，那得是美院。所以我比当年的C心情要愉快许多。看着E和F,，比划着周围人的动作像他俩挥手作别。

在太原的第二年。C转业到某个政府单位上班。工资、福利都让当时的我羡慕不已，有一天去找他，期待着能听他聊聊经济独立后自由的天堂。谁知道他们整个科室下班后都陪着科长打扑克，科长不走谁也不说走。好不容易等到散伙，他带我去喝酒，说天天陪科长打扑克烦都烦死了。我顿时觉得权力的可怕，说他们打他们的，你说有事离开不就完了吗？他说不能这样，要是老不陪科长玩，科长就会觉得我不是他的人了，那我怎么混？我知道他已深陷一种游戏之中，他有他的道理。遗憾，无奈，悲伤……说不好是什么心情，只是初三那年于无意间启迪了我思维的养兔少年不断抬起头缓缓地说。

从此我对上班完全失去了兴趣

又是几年过去，我摇身一变成了电影学院的学生。广告公司嘛，一天没呆过。

春节回家，长途车上，邻座的老乡非常沉默，天快黑时他突然开口问我今天是几号。我告诉他已到岁末，，他长叹一声说：这一年总算就要过去。我不知他的生活里具体出了什么问题，但分明已经明白了他的不容易。隐隐听得见他声带微振鼻腔发出的声音，是一首小曲儿，西北小调的高低错落。我想他也不定是老乡。

下了大巴拨通电话，听到好几年没有听到的声音。又想起那句歌词：曾经年少爱追梦，一心只想往前飞。这些曾经与我朝夕相处的兄弟，时间也无力将我们疏远。直奔常光顾的那家馆子，门口趴在地上望向远方的二狗子，还是那只吗。失去了往日雄风的它，头耷拉着眼神涣散，像一座石像在快进的时间长河中等待死亡的到来。

三五杯下肚，酒气驱散陌生，呼喊我的小名，讲这些年间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谈话中间听到许多熟悉的名字和陌生的事儿。比如以前全是卖衣服的地方全开起了歌厅，街上到处走着东北和四川来的歌女，比如主街两边的老房子全要扒了盖新楼，小镇要升为县级市了。再比如班上的“毛驴”当了小偷现在正牢里关着……总之，不知怎么的，每个人都碰到了麻烦。大家好像都生活在某种困境里——夫妻之间、父母子女、街坊邻里间……各种各样现实利益的冲突使得这个小县城里彼此之间的人情关系变得越来越淡漠。而这些人中间有一些是我小时候非常要好的朋友。但长到十七八岁中断学业上单位进工厂以后，生命就停止了。

可每个人都有非常具体的原因，都是要承担生命里的一种责任，对别人的责任。我想起E是父亲突然去世，家里需要一个男的去干活。高中的时候我们还一起出过诗集。他长得比我好，虽说诗写得不怎样，女朋友倒是换得勤。他那时候老挂嘴边的话是：上帝对每个人还是公平的，你看你写诗写小说强过我所以就不能再给你个好脸蛋儿了，不然！没有朋友！我每次都不接这茬，看着他一口气说完继续干我的事儿。他开了个店，既照相又能复印还兼卖服装和小型家电。他说每天生活最大的动静是开店关店卷帘门的巨大噪音，小地方，你不多弄点儿。

F家是最不景气的，家里供他念到高中就已是杯水车薪。毕业后立马进了工厂。至于他的兴趣爱好我还真记不得了。如果发呆算的话，那时候我们去他家找他，远远地如果看见门口站一人儿，那必然是他，才不是迎接我们，他老爱看马路上来来往往的各种生物与非生物。偶尔和他一起，看那些往来奔走的不认识的人，总给我一种莫名其妙的温暖的感觉。有时候我突然会想:他们是否也跟我过着相同的生活，他们的房间，他们吃的食物，他们桌子上的物品，他们的亲人，他们的烦恼。多年后，有一部电影就是讲这个事儿令我倍感亲近。当时还爱干一事儿——打分儿，比如她戴眼镜的时候只有6分，不戴的时候嘛得有8分……生活在换穿工厂的衣裳间流动，每天的期待是下了班后的小酒和粥。

墙上的摆钟响起，已是全新的一天。我遥远的故乡搭上时代前进的末班车开始在既定的轨道上缓缓重复起昨天的路线。

我们回到各自的生活里。

乌兰巴托的夜

贾樟柯/左小祖咒 作词

穿越旷野的风啊

慢些走

我用沉默告诉你

我醉了酒

飘向远方的云啊

慢些走

我用奔跑告诉你

我不回头

乌兰巴托的夜啊

那么静 那么静

连风都不知道我不知道

乌兰巴托的夜啊

那么静 那么静

连风都不知道我 不知道

素材来源：《贾想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