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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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下了三日的大雪,椒房殿的院子里积了厚厚的积雪。这里虽是皇后居处,可因为五年前皇上那句“终生软禁于此”,偌大的宫殿不见恢宏,只觉清幽。

夜里风大,寝殿的窗子不知何时被风吹开了一角,守夜的丫鬟定是又偷懒去了,也怪不得她们,谁愿意尽心尽力地侍候一个不受宠的主子呢?

我披上外衣下了软榻,走到窗前,正要抬手关上窗户,却看到殿外梅林里,皇后娘娘只着单衣站在雪地里。今夜月光很好,雪地上映着淡淡的月华,她临梅而立的身影,单薄却孤傲。我看着她,想起她和皇上这么多年的恩怨纠葛,心底划过深深的叹息。

我转身拿了一件披风走进梅林,轻轻披在她肩上:“娘娘,夜深了,您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她没有转过身来,双眸定定地看着梅林的尽头,声音喃喃:“姑姑,是不是从一开始,本宫便错了…..”

我突然很心疼:“娘娘……”

她似乎笑了笑,只是那笑意还未达眼底便成了落寞:“ 从前他是王爷时,我为了帮他坐上皇位,做尽欺师灭祖之事;后来他登基称帝,我又助他开疆扩土,推行新政。我从前总以为,纵使他对我之情不及我对他深,但一路扶持,他心里也该是有我的,只是没想到……”她苦笑一声接着道:“那么多年的出生入死….我不过是另一个女人的影子……”

她抬手折了一枝红梅,脸上神色清清淡淡:“我儿时被他所救,一直以来,总觉得自己欠他颇多。十年替身,十年卖命,再加上这五年的软禁,也该还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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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她垂首嗅梅的样子,只一个侧脸,便已风情万种。娘娘本就生的一副好容貌,再加上这五年的幽居生活,使得她的身上沉淀了一种出尘的美,少了几分张扬艳丽,多了几分沉静和淡雅。只是这样的娘娘…却更像那个人了……我似哀似叹地看着她,心里想着这改变怕是会把她和皇上推得更远……

她突然转过身来看着我,眼神里三分疲惫,七分淡然:“姑姑,也许……我该离开了。”

我心里一震,跪在地上:“娘娘……”

她伸手将我扶起,嘴角浅浅的笑意是我这个在宫廷沉浮多年的人也读不懂的味道:“姑姑,谢谢你这几年还愿意留在我身边尽心伺候,我知道依你的性子定是不愿跟我走,我也不勉强,以后…皇上那里…还望姑姑多费心些。”

我看着她脸上清浅淡然的笑,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那件事,终是成了他们之间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鸿沟。可是叹惋之余似乎又有几分释然和宽慰,像是在心口压了很久的石头终于被移开,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为那突然的轻松而揣揣不安。

夜又深了些,月上中天,红梅被风吹得簌簌而飞,落了满肩。我看着她镀了一层月华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第二日,皇后娘娘失踪一事迅速传开,皇上闻讯后赶来椒房殿。

殿内一众宫女太监都已被娘娘遣散,偌大的宫殿冷冷清清,只我一人跪在殿外的青石板上迎驾。

冬日的青石板,寒气蚀骨,从膝盖一路凉到人心里。

我强忍着寒意,恍恍惚惚,想起五年前我第一次被叫去养心殿问娘娘的近况时的情景。

那时候,我也是跪着,膝下是十金一寸的纹龙佃花綪丝毯,殿内浓浓的龙檀香。我伏在地上,沉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皇后最近怎么样?”

我眼睛看着地面,一字一句地答到:“不哭不闹,无悲无怨。”

皇上像是松了一口气,接着又皱起眉来,张了张嘴似乎还想问什么,却只是疲惫地抚了抚额,便挥手示意我离开。

我走到殿门口处,突然转过身来:“皇上,您知道一个女子对爱绝望是什么样子吗?”

他突然眼神犀利地望向我,我迎着他的目光,淡淡地道:“不闹了。”

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高坐王座之上的他可怜又狼狈,因为我分明看到,他幽深冰冷的目光背后深藏着的,是无法掩饰的无助和慌乱。

那一瞬间,我竟有些心疼。

可是想起十年来,在他心里娘娘不过是别人的替身,我微起的心湖又归于平静。我缓缓欠身:“奴婢告退。”

太阳已经出来了,阳光照在脸上,散了些寒意。

五年了,我又一次跪在皇上脚下。

四周很静,只听得见融雪从屋檐滴落的声音,皇上的神情在阳光下明明灭灭,看不真切,可是从他微皱的衣摆和轻颤的肩头,我知道,他在气,他在怒。

光阴荏苒,看似悄无声息,其实每一步都踩在人的心口上,只是个中滋味,难与外人道。

就像这深深宫廷,高高皇座,外人眼里只看得到光鲜艳丽无尚荣华,却不知这一路鲜花着锦踏碎多少情真梦好。一人端坐,万人平身,权利和地位看似将人抬得高高在上,却不知高处不胜寒,得到和失去向来对等。

皇上突然拔出御剑,剑气朝着梅林的方向,手腕翻转之间,大半红梅凋落,一地殷红。他扔了剑:“御林军统领听令!”

旁边一位披甲执剑的男子单膝跪地:“末将在!”

皇上声音凛冽,不容置寰:“今日起,秘密搜捕,务必将皇后给朕活捉带回来!”

那男子沉沉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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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在梅林收拾地上的花瓣,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转过身来发现是皇上,身边连个跟着的小太监也没有。

我站起身,将手里的竹篮放在一边:“奴婢给皇上请安。”

他看了看我放在地上的篮子,问:“你在做什么?”

我答:“奴婢之前跟娘娘学过做梅花茶,这满地的落花,实在可惜了。”

他听我提起娘娘,声音变得有些怅然:“梅花茶?”

我低着头恭敬地问:“外面风大,您进殿里坐坐,奴婢泡给您尝尝?”

皇上没有说话,点了点头,向正殿走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是哀是叹,世人皆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此时却觉得可恨之人又何尝不是可怜之人。

腊梅花在杯中顺其自然地舒展开,蒸汽携带着茶香袅袅上升,隔着淡淡茶烟我缓缓道:“娘娘常说‘腊梅花清香怡人,又有清热止咳的功效,在冬日里泡来喝最雅致不过了’”我端起一杯茶递过去:“皇上,您尝尝。”

皇上接过去轻抿了一口:“好苦。”他眉头轻皱,眸中神色怅然若梦,像是在说茶,又像是在说自己。

我笑了笑,低头看着杯中沉浮的梅花:“冬日里本就不适合草木生长,可它偏要在严寒中傲雪斗霜,如何能不苦?”我转头看向殿外的梅林:“世人大都爱它精神抖擞,赞它坚毅,却也有人独爱品它苦涩本味,笑它痴傻,何必活得那样辛苦?”

皇上不知何时也看向梅林:“也许它本就适合辛苦的活着呢?”

是吗?我想起昨夜林中娘娘疲倦的神色,心里顿顿的,我放下手中的茶杯,声音像是被这茶染得泛了苦涩:“可是苦得久了,心也就累了。皇上也不愿日日喝这腊梅茶吧。”

皇上突然转头看着我,一双眸子里不见平日的威严和凛冽,像被层层大雾包裹,又好像只是伤心太重将要溢出来。

我低头看着桌上的茶盏,茶水已尽,回味的苦涩却久久不散。我终于忍不住开口:“皇上,娘娘苦了半辈子,如今既然走了,您就当全她一个心愿吧。”

他眼中的雾气似乎消散了,又似乎更浓了,握着茶杯的手轻颤,惹得杯中的茶水荡起圈圈涟漪。

他突然将茶杯摔在地上,站起身来。我起身跪下。

许久,他抬步向外走去,低沉威严的声音由近及远:“崇德六年腊月十七日,皇后甍,葬礼三日后举行。”

我将身子深深伏在地上:“奴婢恭送皇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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