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

父亲最后一次来广州时,对姑妈说,每年都会给她打电话的,若是接不到电话,就是……

那年,在广州的姑妈,没有接到在沈阳的父亲的电话。

每每快到年底,他都会掏出一月的工资,挖门子盗洞子的,找着一班的狐朋狗友,到处淘弄着去广州的卧铺。

父亲会早早的就把包裹准备好,几个红包细细封好,一个给表哥,一个给表姐,一个给……然后端着沏好的茶,坐在南屋留声机旁,一边听着袅袅漫起的分飞燕,一边抽着袅袅漫起的大前门。等着我从外回来,见空着手,就会在烟雾中眯着眼,瞅着日落的窗说,不急不急。

父亲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后,会操着一口,不再是东北味的广东话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他,到了,不用担心了。一麻袋的鹅,已被姑妈炖了一只,一只给了表姐,一只给了多年的邻居。

己侨居国外的表姐,知道父亲来了,总会飞回广州,早早的在第十甫的陶陶居订了桌,给父亲接风。喝过酒的表姐夫会拽着父亲的手,说当年一文不值的他,若不是父亲跟姑妈说,这孩子还行,他是娶不到表姐的。

半个月后,眼看就要过年时,他会骑着自行车,到行李房取寄回来的二三个麻袋,有表姐,表哥给买的衣裳;有竖版繁体字,花花绿绿的杂志,印着刚刚出道,青涩的梅艳芳,张国荣;有姑妈在窄小的里弄,包的各式小点心,像圣诞老头的袋子,应有尽有。唱张明敏一剪梅的录音机,放史泰龙第一滴血的录像机,都是在那麻袋里掏出来的。

隆冬里,他裹着跟粽子似的,披着雪花,揣着寒风,挤上了火车。到了开封,脱了棉袄;到了南京,脱了毛衣;到了长沙,脱了衬衣;到了广州……没啥可脱的了。

卧铺上,昏睡的他,忽的醒了,擦了擦眼角的泪,缓了缓神,下铺两个女的,用粤语唠着什么,在那熟悉的语调中,象又回到会兰亭后的老房子里,父亲在留声机里的粤曲声,边抽着烟,边跟他讲着他熟悉的,陌生的广州时的他。

爷爷在要解放时,被抓去了台湾,没了音信。姐弟俩在广州相依为命,姑妈白天打着零工,晚上给人缝补衣物,供着父亲上学。

父亲住的里弄里,一边种着都是翠翠绿绿的香蕉树,阳光透过芭蕉长长宽宽的叶,印在黄黄绿绿,一盘一盘的香蕉上,巷子飘满了,阳光里醇酿着香蕉的味。

另一边种着一排红棉,初春里,父亲会在烽火似的红棉枝头下,边拾着红棉的花瓣,边想着姑妈煲的粥里的花香。初夏里,父亲在满天飞舞的木棉飞絮中,边拾着棉絮,边想着姑妈缝的枕头里的絮香。

下了夜课,会去接仍没下夜班的姑妈。那天,下课晚了,去时见几个烂仔缠着姑妈,见有人来,就跑了。

第二天,父亲瞒着姑妈,没上课,书包里揣着砖头,去找那几个烂仔。头破血流的没敢回家,躺在流溪河边,数着溪声,睡到半夜,却被姑妈找到,哭着拽着父亲回了家。

直到姑妈嫁了人,父亲才放心的,一人去了北方。

烟燃到了根,父亲食指一颤,一截烟灰,象缕空的烟火,落在父亲的膝上,碎了,熄了,一片片烟尘缠着,留声机里的曲子,在父亲的眼前迷离着。

他一粒一粒地剥着木桌上,一包油纸里的,父亲就酒的花生,花生没了,父亲也倚着床头睡着了,只有留声机的指针,在空白的碟上,在寂静的夜里,沙沙地转着。

车缓缓地停了。

这是秋天没有落叶的城,这是冬天也有花香的城,这是他父亲从小长大的城,他却第一次来。

在出站口,他莫名地停住了脚,任人流涌过,任时间涌过。一个老太,瘦瘦弱弱的,在挤挤嚷嚷的出站人群中,只盯着他。然后,缓缓的向他走来,苍老的手,紧拽着他的衣襟,轻声说着,她一直,一直……等着父亲的电话。

你可能感兴趣的:(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