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国的寒冬季节，罡风凛冽。
草原上绿意不显，大批黄羊迁徙过冬，灰黄的皮毛一如荒原的衰败。
小战士下连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提到他，连里的人都头疼——作为十六个新兵里唯一的大学生，他想的不是怎么干好工作，而是早点离开这个对他来说像监狱似的地方。
驻守在这个环境恶劣的荒原，连开饭都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战士们要顶着肆虐的寒风走上很远才能到达饭堂，路上还要高喊口号、唱歌，吃饭时嘴里往往会拌着路上吹进嘴的沙子，嚼一嚼，嘎嘣脆。
但鲜有人抱怨，多数人适应这里的生活环境，甚少有其他想法。
（二）
午饭时间，饭堂里除了挑拿碗筷的碰撞声，只能听到零星的低语，电视里播着《人民的名义》，一切如往常。
战士们头顶上方突然传来几声鸟鸣，打破了既有的平静。大家纷纷抬头，看到了一道飞速闪过的灰色身影。
那是一只误入饭堂的鸟儿，许是在战士们推开门帘打扫卫生时，感受到饭香和温暖，本能地钻了进来，却不曾想到，进来，就难出去了。
眼前的温饱虽然真实，但当它意识到代价就是放弃自由，四周的壁垒如同囹圄，它便不想在这片小天地待着了。
鸟儿生来热爱自由，饭堂虽也不小，但远不够它腾挪。它四处茫然地飞着，几次朝着窗户狠狠地撞去，扑棱着落下几片碎羽，叫声里透着焦虑与不甘。
饭堂里却因此变得热闹起来，这只不速之客的到来，给一成不变的军营生活平添了一抹乐趣。
战士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眉眼间满是兴奋——对于他们来说，这只“新兵”铁定是出不去了，只能认命。
小战士同样盯着鸟儿出了神儿，被班长用筷子狠狠地敲了下脑门儿。
“班长，”小战士缩了缩脑袋，“它想飞出去！我们把窗户打开吧。”
“你太天真啦。”班长哼了一声，“这鸟都有个毛病，那就是不相信别人的善意，你开这扇窗，它就撞那扇，自成逻辑。”
“那可怎么办，它都扑棱掉了好多羽毛！”
“急什么，它折滕会儿就会消停的。”班长伸手搭在小战士的肩上，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我们这地方，进来的人一开始都想走，但不用多久，就都消停啦，大学生！”
连队当初安排他当小战士这个刺头儿的班长，自然是考虑到他也是大学生士兵的身份，更能懂得小战士的心思。
他相信这几句话会在小战士心中种下一个种子，留待今后发芽。
（三）
班长的话没过多久就应验了。
小战士发现，鸟儿不再四处乱撞了，它已经熟悉了这里的环境。吃饭时，鸟儿呆在灯罩里面的窝里，引吭高歌。等人散了，它就飞下来啄食饭粒，怡然自得。
有人跺脚吓它，鸟儿一开始还警觉地飞走，现在顶多跳脚让开——战士们穿的荒漠迷彩对它来说已经是安全色了。
帮厨的新兵心善，打扫卫生的时候把饭粒拢在一起，然后对着灯罩招招手：下来开饭吧。一道灰色的身影就冲下来，欢鸣几声。
小战士吼他：“你这么做是害它！”
“这鸟通人性啊，我喂它怎么能叫害它呢？”新兵不理解。
“它这不叫通人性，这是丢了鸟性！”甩下这句话，小战士走开了。
（四）
大领导来饭堂视察工作的时候，鸟儿一如往常在欢鸣。
“哎呀，这鸟是误闯进来的吧，听这叫声多焦虑！”领导一直以体恤兵情被各级媒体宣传，这下，他连鸟的心思都关心上了。
小战士在旁边听了这句话，憋着笑，瞅班长，结果又挨了顿"板栗"。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班长嘴唇都不动一下，沉声说道，"谁能听懂鸟语？领导说它焦虑了那它就是焦虑了。在这个地方，需要的不是你听懂鸟语，而是你能听懂领导的话！"
这是个啥意思？小战士显然没听懂，但怕被敲，抿抿嘴不说话了。
（五）
几天后，机关便下发了《关于全面贯彻落实XX首长检查工作意见的几点措施》。
文中对于领导指出的"鸟儿焦虑"这一说法进行了深入的剖析。认为这句话主要体现了三个层面的意思：
一是饭堂管理存在漏洞。饭堂乃饮食重地，外界的鸟类能够顺利闯进，如入无人之境，可见在饮食安全管理方面，饭堂的工作存在巨大漏洞。这反映出在饭堂管理方面，很多工作只停留在了口头和文字应付，工作不深不实，长此以往，将会出现更多的安全隐患！
二是相关领导思想麻痹。据调查，这只鸟并非当日闯入，而是已经在饭堂混迹多日，但直到领导视察那天，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负责将鸟逐出。这反映出相关的领导干部工作作风虚浮、思想麻痹、责任心差。
三是整改措施落后迟滞。领导视察工作结束后，饭堂负责人只满足于将鸟逐出，并未制定今后的整改措施，也没有对相关卫生安全规范进行完善。说明相关干部骨干考虑问题不够细致长远，对于领导的意图把握不牢。
《措施》指出，下一步营连各级要进一步深入领会首长讲话意图，召开党委会分析讨论前期工作存在的问题，制定详细的方案措施，严禁上下一般粗（照搬上级方案）。各项措施要详细具体、有操作性、责任到人，工作落实完毕后，要进行梳理总结，好的经验做法要上报机关备案，供其他单位学习借鉴。
（六）
饭堂负责人遭此"鸟事"被上头狠训一顿，心里很是郁闷。连夜召集所有人员推出了整改措施。
据传，饭堂炊事班的战士将这些措施形象地总结为："防鸟术"，甚至拓展为"防犬术""防猫术""防虫术"。
据说，还有人打算在饭堂周围投点毒食，从根源上解决鸟类闯饭堂的现象。
小战士难以理解，搞出如此浩大的声势，源头竟然就是因为一只鸟。
班长习惯性给他一个"板栗"，说道："领导来我们这里视察，半天时间没说几句话，那这几句话就是指导意见，下面的人自然是要把他的话掰碎了来分析啊。"
（七）
半个月过去了，小战士还是很担心那只在饭堂呆过的鸟，离开饭堂后过得怎么样。
进来的时候想要离开，适应了之后又被赶走，它的"鸟生"总是身不由己，就和自己一样。
一天早晨，饭堂窗户边躺了一只僵死的鸟儿，两只爪子朝天，腹部的细羽稀碎，被人匆匆扫走。
小战士趴在窗户上看着，他也不确定这只死去的鸟儿是不是被赶走的那只。
天气已经转暖，看着不远处在迎春花枝间跳跃欢叫的鸟群，仿佛自由在召唤。
其实他之前一直不明白同样是大学生的班长，为什么能在这里呆这么久，直到一次谈心时，班长突然吐露了真言：“在这待久了，出去能干啥呢？等着被饿死吗？”
“我们这地方，进来的人一开始都想走，但不用多久，就都消停啦，大学生！”现在想起班长曾对他说过的这番话，仿佛一语成谶。
题外话
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有一个配角叫老布，他在肖申克监狱被关了整整50年。刑满释放后，他被安排到超市工作。
按理说，他应该万分高兴才对，但老布却抑郁了——外面陌生的世界让他感到惶恐。甚至不打报告，连尿也屙不出来。最后，他将自己吊死在房梁上。
电影里有句极其经典的台词：
“这些墙很有趣。刚入狱的时候，你痛恨周围的高墙。慢慢地，你习惯了生活在其中，最终你会发现自己不得不依靠它而生存，这就叫体制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