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 Movement.Vladimir Nabokov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在《柏林向导》开篇就说:“把普通事物映在未来的温柔镜子中加以描绘。在我们身边的事物中发现只有我们的子孙后代在遥远的将来才能发现并欣赏的芬芳气息,到了那时,我们每日平淡生活的每个细节都会因其自身的特色变得精美,值得庆贺;一个人穿着今天最普通的夹克也将会是为出席一场豪华化装舞会而盛装打扮。”
每一样东西都会因为岁月久远变得高贵,变得合理。正如最常见的故事最后都会成为翠光闪闪的宝石,而旧街巷口流传的故事,在岁月的淘洗之下,变得更为传奇有趣,就像旧瓶里叮当摇晃的新酒一样令人兴味。
那故事中出现的人,随着时间的流逝,也会变得更加温柔仁慈。
No.2 Movement.The spring of Berlin
柏林的冬季干而冷,弗里德里希斯海因-克罗伊茨贝格区的长街上积起了厚厚的雪,经常有人在无人踩过的雪上写下什么,你有时候甚至可以看到歌德的诗。白雪之上是轻柔的诗痕,而新雪在天上纷扬,那场景实在是很美。
到了初春回暖的时候,日光很淡,但暖意融融,松木的香气在微冷的空气中漂浮,年轻的面包师身上落满了面粉,骑着三轮车在街上一闪而过,一张圆脸微红带笑,颇有点像《新约》里描述的天使模样。
英国人埃文斯一家住在弗格尔大街上,他们的房顶蓝瓦瓦的,像是埃文斯太太的蓝眼睛,下雨时如同海浪飞溅。对面是一家名字叫“猫头鹰”的酒吧——那里卖的最好的就是Lowenbrau啤酒。埃文斯夫妇是这条街上脾气最好的住户,人不较真、又和善,工作勤勤恳恳,他们的孩子阿诺德和爱丽丝也都是顶出色的年轻人,这一家人在弗格尔大街的好名声是公认的。
这天清晨埃文斯一家迎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当她拎着墨绿色的小羊皮箱站在门口的时候,埃文斯太太简直要惊喜地跳起来了。这位客人进门时卷来一阵清淡如水的香气,她穿着浅灰色的格纹呢披风,深紫色蕾丝长裙,裙摆上还有精美的刺绣,戴一双浅米色的手套,金色鬈发,身材曼丽修长,看起来漂亮极了。她摘下贝雷帽对埃文斯太太露出温柔秀丽的微笑,双唇如玫瑰花一样柔软微红,一双翠色眼睛在略微黯淡的光线中像两轮闪亮的月亮,而额头光洁,仿佛沐浴在这橄榄色月光之下。
埃文斯太太先是一怔,仿佛被她这种惊人的美所摄住。然后回过神,把手里的烤苹果派和约克夏布丁随便一放,立刻冲上前抱住她,吻了吻她的双颊。
“噢上帝——我的小玛姬!”
玛格丽特·斯宾塞是埃文斯太太的外甥女,是她姐姐莎莉文的女儿,她今年二十五岁,眉宇温和沉静,却不乏飞扬神采,气质高雅却难掩狡黠机警,有一种让人见之不忘的奇妙魅力。
“我最亲爱的茱莉亚姨妈,”玛格丽特轻轻吻了一下埃文斯太太的面颊,笑着露出两排牙:“我真是太想念您了,爸爸身体好多了,这才让我从南安普顿来柏林找您,我可想吃您做的的柠檬派了。特伦斯姨夫呢?诺德、丽齐去上学了吧?”
她连珠炮似的说了一串,笑意盈盈地看着埃文斯太太,后者几乎是夺过她手中的箱子:“好姑娘,我今晚就给你做柠檬派。特伦斯在阁楼上整书,他现在腿脚好多了,用拐杖已经可以自己上楼了!诺德和丽齐刚刚去上学。小玛姬,你先去楼上,看看我布置的房间喜不喜欢。”
“除了妈妈,您是最了解我的喜好的人了,我还是先去阁楼看看特伦斯姨夫,上次路过柏林时他去——对,罗马尼亚了。”
玛格丽特轻车熟路地顺着乌光发亮的楼梯扶手上去,埃文斯太太在楼下仰着头看着她窈窕的背影,眼睛像湿润的树叶一样闪闪发亮,喃喃着说:“莎拉,你的女儿真是长大了啊。”
埃文斯太太嫁给特伦斯·埃文斯上校前名叫茱莉亚·艾略特,埃文斯上校是一位年轻有为的军官,一九三九年来到柏林。埃文斯太太的姐姐莎莉文比她大八岁,在玛格丽特十三岁时奔赴柏林,成为了一位战地记者,后来殉职于炮火之中,而战后埃文斯上校因双腿瘫痪坐了轮椅,于是一家就定居柏林。
埃文斯太太还记得十六岁的玛格丽特穿着小小的白裙子,和父亲斯宾塞先生第一次来柏林参加葬礼时的模样,当然,她那时也年轻美丽,容貌甚至比现在更加出众,只是眼中的光芒如同烛火一般扑闪着渐渐熄灭了。她的眼神幽深潮湿如同青苔,苍白的脸上掉落的泪水和手指一样冰冷,看谁都忧郁而胆怯。而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玛格丽特,看人时眼光明亮热情,垂下眼睫时又显得楚楚动人,双颊如玫瑰色的湖面……
埃文斯太太欣慰地想着,不由得哼起了一首古里斯琴的弹奏的曲子,顺手扭开了收音机,那钴蓝色的小玩意先发出细细的刺刺声,然后屋子里慢慢响起了《春天来了》的旋律。她把小羊皮箱子放在柜子上,然后把手背上的泪水往碎花布围裙上揩了揩,把桌上的派和布丁端进厨房,盖上了细编织罩和格纹软布。
玛格丽特上楼后穿过一条走廊,她穿着长裙,但是身手矫捷,猫着身子就顺着木梯爬上小阁楼了。
阁楼是斜三角形的,两排高高的书柜相对而立,微尘浮动,空气中飘荡着书的香气,或者说是桦木或者什么树种的香气。埃文斯上校身材高大,风度翩翩,留着英国人特有的胡髭,坐在书柜中间微笑着,让人感觉十分谦和有礼。脚下是堆叠的书,光线飞快从他眼睑上跳过去,他的神情沉在光暗交错的影子中,温和如神祗。眼睛是淡褐色,闪动着沉稳的光芒,透过眼睛这扇橱窗可以看到,他的灵魂应当也是极其沉静的,谁能想到这位战斗英雄在一开始失去双腿直觉时是多么无助、失魂和绝望?
“玛姬——”他缓缓地说,一面露出一个更大的笑容:“我很高兴你又来到柏林了。”
他语气平缓,像是一条不声不响的河流,嘴角的微笑也温和极了,双眼亲切地盯着玛格丽特的眼睛,抚了一下她的发鬓——她已经蹲在他面前了。
玛格丽特握住他温热的手:“我也跟高兴又见到您了,特伦斯姨夫。”她发现他的手比原来粗糙许多,两根手指间有厚茧,于是伸出食指轻轻碰了一下,双眼抬起:“在养花吗,姨夫?紫罗兰。”
埃文斯上校无声地看了她一眼,露出笑容,答非所问地说:“莱斯利告诉我你是咨询侦探,看来这是真的。”
“噢,没想到爸爸告诉您了,我还在想怎么跟姨妈开口呢。”埃文斯太太一提起那些犯罪案件,就会立刻瞪大眼惊叫起来,认为永远不能和那些血腥、毫无人性的事儿沾边。玛格丽特从角落搬来一张木椅坐下,微微皱起两道眉,歪着头苦恼地说:“要我说,南安普顿的治安可不太好,警察厅的能力又太差……”她像个小姑娘一样用一种略带撒娇的语气抱怨起来,口吻和小时候说可爱的幼稚话时如出一辙,埃文斯上校安静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以作回应。
“……我平时在圣玛丽女子学校教音乐和礼仪,那些小女孩儿个个漂亮机灵,一周课也很少。您知道我大学学的是制药,”说到这儿玛格丽特伸出手来,她双手手指指腹上有橡皮膏的痕迹,埃文斯上校注意到她的指甲是不太自然的粉红色,不知道是什么化学药剂所致。而玛格丽特接着说:“平时没事给警察厅出出主意,也算是我的业余爱好之一。”
她说着从随身的珍珠小包里掏出一盒装饰华丽的香烟,上面有着日本浮世绘的图案,然后用拇指打开烟盒,托到埃文斯上校面前:“Einen Rauchen?[1]”
“抽烟?”埃文斯上校皱起眉。
“极少,而且是女士香烟。”玛格丽特耸耸肩。
埃文斯上校把目光从玛格丽特的发饰上移走,摇了摇他的食指:“为了这双腿,我已经戒烟了。你可别让诺德看到,他现在总是想着法儿鼓动我。”随即他饶有兴趣地倾身问道:“紫罗兰——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也太简单了。”玛格丽特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起来:“姨妈对大部分花都过敏,紫罗兰是为数不多她能接受的;您手指上茧的厚度和位置,小滑铲应该是在米勒商店买的——我上次陪丽齐买砂糖时看到了,它的握手上有一个特别的小凸起;还有一点,您收拾的书里面夹了紫罗兰书签。”
埃文斯上校的目光落在一摞书上,书角翻出一片泛黄的淡紫色,是他手制的紫罗兰书签。
“这次打算呆多久呢,玛姬?”
“还没想好,女子学校的教师工作我已经辞了,爸爸也吧希望我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不管是探案、写作还是别的。”玛格丽特狡黠地眨了眨眼,双唇间蕴着一个轻柔又满足的微笑。她的,眼睛如同被雨水冲洗过一样闪闪发亮,神情很奇妙,似乎想要抑住某种情绪,这情绪像是小音锤,在琴弦上敲出一串赋格曲的音符。
“看来我要把你介绍给警察厅的人了”埃文斯上校开着玩笑,“这样你就可以为柏林的治安效力了,说不定全柏林的警探都不如你。”他的眼睛带着点新奇地盯着她的脸,但只有一瞬,他的目光霎时又落在窗子外了,并且久久没有转回来。
窗外有什么呢?玛格丽特并不在意,她双手交握,似乎自言自语地说:“我真希望柏林的案件能有趣点,如果有案子的话……”她轻声嘟囔了一句。
接着他们谈起乌里扬诺夫先生和他专断的继任者[2],以及玛格丽特在波兰看的一出讽刺戏剧,接着又天马行空地扯到卢浮宫里贝里尼[3]的作品,直到年轻的阿诺德·埃文斯仰着脸,在楼梯下出声打断他们。
……
在红白格纹布的午餐餐桌上,阿诺德缠着玛格丽特讲她的探案史。他和爱丽丝是一对双胞胎兄妹,今年都十五岁。
阿诺德穿一件旧款暗蓝色背带裤,浆过的衬衫上绣了漩涡形的藤蔓,他长得很英俊,鼻子上有一些零星的雀斑,显得可爱稚气,一双褐色眼睛很温顺。而爱丽丝穿着淡黄色毛边长裙,左手手腕上缠绕着一圈精美的刺绣白蕾丝(那是她的心爱之物),深栗色的鬈发松松地垂在肩上,双唇微微合拢,眼睛又静又美像一首十四行诗。
玛格丽特一见她,立刻被这种柔和微妙的美所暗暗倾倒,她上次见到爱丽丝,她还是在灌木丛里拨开树叶找球的小女孩,阳光从沙沙作响的树叶中透出来,滑过她白色的连衣裙。
“玛格丽特,你最喜欢的是那个像安娜塔西亚的[4]案件吗?”
“唔,实际上冒名顶替这件事一点也不稀奇,因此并不是。我没有喜欢的案件,但要自夸地说,在我的寓所里整理旧档的时候,还真发现了几个曾让我暗自得意了一阵的案件呢。”
玛格丽特往嘴里送了一口酥皮饼,然后放下叉,慢条斯理地把双手食指交扣——这是她思考的特定手势,脸颊因为葡萄酒而添上一丝好看的红晕。
“金花冠失踪之谜、朱利安·蒙哥马利谋杀事件,还有好几个,你想听什么呢,诺德?”
“玛姬!”埃文斯太太把刀叉放下,重重地瞪了玛格丽特一眼:“吃饭的时候别讲这些。”
于是餐桌上恢复了安静,埃文斯上校和玛格丽特对视了一眼,后者重新举起刀叉,开始向着一盘鱼发起进攻。
No.3 Movement.The encounter with Raymond Hoffmann
玛格丽特就这样在埃文斯家里住下。她生活并不无聊,除了帮埃文斯太太采购和做家务,她还有一本关于沙俄的新小说在构思当中。她喜欢在埃文斯家的后花园哪里一个人徘徊、思考情节,因为那里白天几乎没有人,有时候带着她的小提琴,兴起了会来一首门德尔松的或者勃拉姆斯。这天傍晚,当她顺着覆满了紫罗兰色泥土的小径走进小花园,看到暮色将至的园中有一位陌生人的身影,心中不由得十分好奇。
那人大概三十出头,有六英尺多高,身材消瘦颀长,穿着白衬衫和深绿色灯芯绒背心和黑裤子,看起来很温厚。他面容棱角分明,有着深棕色短鬈发,眼睛是深邃的灰色,唇很薄,显露出一种奇异的、雾蒙蒙的玫瑰色,他的眼和嘴唇似乎显得有些过分清秀,但细长的鹰钩鼻又使他格外聪明、机警。
只是一瞥,玛格丽特的眼神随即移开,在她眼中他已然成了不速之客,她穿着白皮鞋走过小径,去给紫罗兰浇水。
雷蒙德·霍夫曼看她只用了一眼,就感觉到一阵甜美的暮色朝他袭来,整个人沉在一种未曾感受过的、朦胧的温馨与寂寥之中,即使是铁杉似的夜色就要跨步而来。他朝她的方向试探性地看了看,她正专注地摆弄手腕上的蛋白石手链,温柔的嘴角在光线中轻轻抬了一下,而就是这一个弧度,让他一瞬间心醉神驰,以前读的诗一串串飞入脑海:
“白的夜,红的月亮,在蓝天上浮起。虚幻而美丽,她在游荡,倒映在涅瓦河里。”[5]或者是“我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无限的爱却从我的心灵涌出。[6]”“我怎么能制止我的灵魂,让它不向你的灵魂接触?我怎能让它越过你向着其他的事物?”[7]它们是谁的诗?不是维吉尔,那是波德莱尔吗?还是塞缪尔·厄尔曼?
他正痴想着,玛格丽特就已经背着手站在他面前,笑吟吟地问:“先生,请问您是?”
他立刻从朦胧之乡中抽身出来,有些结巴地说:“雷蒙德、雷蒙德·霍夫曼。您是?”
“玛格丽特·斯宾塞,埃文斯太太的外甥女。”她礼貌地伸出手来握了握他的,雷蒙德感觉自己的脸和橘红色的夕阳是一个温度,刚才的痴迷烟消云散,他心中霎时升腾起一股羞愧和慌乱。
为了掩饰这种坦露无疑的慌乱,他避开她的眼神说:“埃文斯先生战时对我有救命之恩,因此我偶尔会来看看他,我住在特雷普托-克佩尼克区。”
玛格丽特颔首,然后调皮地一笑:“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否让我边浇花边和您交谈呢?”
“当然不介意,斯宾塞小姐。”
雷蒙德告诉她每次他来的时候,都会在小花园里等着埃文斯上校下班。玛格丽特还知道他原来是探长,现在是业余侦探(当她表示她也是的时候,雷蒙德几乎抑制不住想要握她的手);战时在布莱切利公园服役;崇拜艾伦·图灵(事实上他和艾伦之间的信件(用摩斯电码写的)是他的压箱底宝贝);喜欢费尔南多·佩索阿;喜欢莎士比亚的《麦克白》和《仲夏夜之梦》;喜欢喝Lowenbrau啤酒等等。
总之,一见钟情之下,雷蒙德·霍夫曼以一诉衷肠的语气,几乎把自己能交代的都交代了。
“是个有趣的老实人,明明博闻多识、正直忠厚,偏偏有时又机灵极了”玛格丽特暗暗想着。
于是埃文斯上校在太太的陪同下来到花园的时候,就看到两个年轻人在花圃旁边微笑着交谈。雷蒙德像是被父母发现早恋的孩子,立刻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向他们问好。
玛格丽特放下浇花器,上前笑眯眯地跟姨妈姨夫打招呼,然后向雷蒙德告别。
“再见,霍夫曼先生,跟您交谈十分有趣,希望以后能够再见。”
雷蒙德脸更红了,但还是带着足够镇静说:“再见,斯宾塞小姐。还有,您的德语说的真好。”
他的目光随着她金发上的黑珍珠发饰,心魂也随她的身影远远地飞去,胸口似乎有一架竖琴在轻轻拨动金色琴弦。
No.4 Movement.The epolgue
嘘,当你翻阅斯宾塞小姐放在兰德尔寓所的手稿,你会发现他们的故事竟然包含了生存与死亡、苦难与安慰、慈悲、审判、罪孽和救赎。
伟大往往闪耀在那些平凡而特别的人身上。
注释:
[1]Einen Rauchen:德语,意为来一支
[2]乌里扬诺夫:即列宁的姓,继任者指乔瑟夫·斯大林
[3]贝里尼:Giovanni Bellini,1430~1516,是威尼斯画家,亦是威尼斯绘画派的创立人,并使威尼斯成为文艺复兴后期的中心。他把写实主义提升到一个新的境界,他创新了许多新的题材、在绘画形式和配色上带给大众新的感受。
[4]安娜塔西亚:即俄国沙皇尼古拉斯二世最小的女儿安娜塔西亚·尼古拉耶芙娜,这位女大公17岁时被杀死,但有传闻称她逃脱了。许多年来有许多女性自称是罗曼诺夫王朝的继承者。这里代指一起冒认身份的案件。
[5]白的夜,红的月亮,在蓝天上浮起。虚幻而美丽,她在游荡,倒映在涅瓦河里:出自勃洛克《白的夜,红的月亮》
[6]我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无限的爱却从我的心灵涌出:出自兰波《感觉》
[7]我怎么能制止我的灵魂,让它不向你的灵魂接触?我怎能让它越过你向着其他的事物:出自赖内·里尔克《爱的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