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如眉(三)


李府的元宵之夜一片热闹欢腾,飞檐卷翘,宝瓦琉璃,金环叮当,无数明灯闪耀如星子璀璨,重重府苑,灯火通明,似银河倒灌,灼灼生辉,再加上触目皆是红缎锦绸,连空气里都漂浮着氤氲温热的喜庆之气。

李府上下围在桌前共进晚宴,李济多喝了几杯,黝黑的双颊微微泛着潮红。他一手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开怀地把手中的酒杯往上一举,众人见状忙都站起身来,端起酒杯。李济发话了:“今日元宵大节,大家欢聚于此,实是快活! ”说着,他转向李清莲,笑了笑,又说道:“再加上我们的大小姐清莲千里迢迢,远道而来,家人共享天伦之乐,此真乃双喜临门! 双喜临门! ”

他越说越高兴,一仰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众人见状,忙附和道:“双喜临门,双喜临门啊! ”大伙又互相敬了酒,复又坐定。李清莲听见叫到自己名字,霞染双颊,甜甜一笑,忙起身谢了众人。坐下后,李清莲反复咀嚼这个“双喜临门”,唇齿间玩味了半晌,她抬眼偷偷瞟了一眼堂哥李若市,害羞地笑了。

李清莲是李济同胞兄弟的女儿,当年哥俩为同追李清莲的母亲而愤然决裂,而李清莲的母亲在生下李清莲时难产而死,李济闻讯赶去时已经晚了。人们至今还记得当年李济趴在棺材上哭得死去活来,多次昏倒,恨不能替她去死。如今李清莲大了,带着一种清水出芙蓉的淡雅,一股闭月羞花的温柔,亭亭玉立,像极了当年温婉清秀的母亲,以至于李济乍一看到清莲,竟有一刹那间的恍惚,对李清莲的感情也不同寻常,说不清是长辈对晚辈的疼爱还是一些别的什么。

“莲儿。”李济眼神凝着一汪泉水,动情的看着清莲,还好在黑夜,众人看不分明。

“嗯?”清莲翩然起身,茜素红长裙被身形带动,轻扬如彤云翩翩,映着她如十五明月般皎洁的面庞,别有一种明净澄澈之美。

李济甩了甩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他又笑道:“你一路上长途跋涉也累了,你都不知道,见到你来我有多开心。”

李清莲全当这是客套话,她现在一心都在堂哥身上,心理暗暗发急,但眼角依旧带着大家闺秀惯有的一抹笑意,她欠了欠身,笑道:“多谢伯父呢,我也十分高兴能来伯父家,既一睹了伯父家的奇珍异宝,又有幸能与堂哥探讨学问。”说道“堂哥”二字的那么一刹那,她心头一甜。

李若市一听到堂妹提到了自己,忙站了起来,一脸抱歉地赔笑着:“妹妹风尘仆仆地赶来,我却也没专门过来陪你说说话,实在是失礼。”

李清莲一听,心花怒放,一个转身把李济丢在了一边:“堂哥哪里话,妹妹是个大闲人,哪能让堂哥这样学富五车,钻研学问的人专门为我费时间?”

李清莲本意是想恭维李若市,没想到李若市一听,却误以为是在嘲讽自己的失礼,他登时窘红了脸。李清莲一愣,也意识到自己失言,吓得忙闭了嘴,她想起父亲平日里常责备她太心直口快,说话不经大脑,过去她听了这话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此刻她才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个毛病的可恶,她开始在心里暗暗叫苦。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就在这时,管家来报,“宁人小姐来了! ”众人一听,纷纷站起了身。李济的眉心不动声色地动了动,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此时,宁大海一口一个“亲家”的声音又回荡在他的耳际。想到这儿,李济不禁瘪了瘪嘴。

“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一声清脆的女音腾空而起,嘹亮而有力量,声音回旋了几下后在众人耳边落定。

李若市正在喝茶,一听这话,刚到嘴的一口热茶“噗”一声吐了出来,紧接着就伴随着一阵剧烈地咳嗽。他想笑,却又咳嗽地笑不出声,结果造成了气出不出来又吸不进去的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这时,只见几个小丫头簇拥着一个妙龄少女快步踱了进来。这女子虽然簇拥在众姑娘人群中,却可以一眼认出。她头戴金丝珠宝凤步摇,身着中西结合旗袍装,上面镶着玉穗宝石,暗夜的灯光一照,别是一番迷人风景。李若市折腾了半天,终于咳嗽够了,开始捂着嘴偷笑,他想起小时候看的《红楼梦》,不禁联想起叱咤风云的“凤辣子”,又瞅了瞅这刚进府的“林妹妹”,心头又是一阵好笑。他暗想,其实宁人的性情,着实像极了当年的王熙凤。

李清莲知道堂哥喜欢懂事的女孩子,便忙迎了上去,亲热万分地要去牵宁人的手,笑道:“不知姐姐到来,有失远迎了。”

宁人把手一收,连看都不看李清莲一眼,冷哼一声,“还没过门呢,就急着学怎么当太太了。”

李清莲先是一愣,怎么也没料到她会来这么一句,自己那火爆脾气又开始压抑不住了,就像没有什么能阻挡火山的爆发。她是何等聪明,一听就知道她话里有话,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立刻不加遮掩地反唇相讥道:“哼,姐姐这话倒好像自己过了门一样。”

宁人才不吃这一套,她自幼接受新式教育,对性别观念本就看得轻,再加上自己和李若市订婚的事,恨不得全上海滩人尽皆知,自己家本就家大业大,底气十足,此时她踏进未婚夫家的大门,还能把一个挑事的平常人家的丫头放在眼里?她冷笑了两声,三步并两步,毫不隐瞒地露出自己穿着大绣花鞋的大脚板,快步走到李若市身旁,拉起他就往里屋走去,边走还边大声说道:“大家慢用,我和若市哥先告辞了! ”

李清莲不知李若市与宁人订婚一事,此时一见宁人竟然这么不顾礼数地和自己的堂哥拉拉扯扯,惊恐地脸都白了,她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做出这么放肆的动作。李清莲以为其他人也会像自己一样惊讶,会有人站出来大声指责宁人撒泼放荡,会有人把自己的堂哥再拉回自己身边来,但是她错了。众人会意地冲宁人点点头,宽和地笑了笑,便又全都各自坐下。李清莲傻眼了,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表哥连一下反抗都没有,硬生生被一个比表哥小一头的黄毛丫头拽到了长廊的尽头,眼看就要消失不见了。李清莲急了,但她又不能追上去把表哥拽回来,那样有失体面,又不能大喊大叫,让别人去帮忙。李清莲突然感到有些委屈,知道自己家世不如宁人,学问和才貌也并不在她之上,再加上她和堂哥青梅竹马,自己和她在堂哥眼里孰轻孰重还是个未知数……她越想越难过,那颗青春少女玻璃珠一般脆弱的自尊心被人狠狠地砸在了地上,她鼻子一酸,湿润了脸颊,低下头低声抽泣起来。

李济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扭头一看清莲哭了,再一看李若市和宁人跑了,就以为他俩不带清莲一起去玩,撇下清莲单独说话去,他就一阵不快。再加上这中秋晚宴,一个20多岁的小姑娘因为没人理她而嘤嘤地哭了,这话传出去,他李济的老脸以后还往哪放?李济想到这,怒从胆边生,他猛地一回头,冲着自己平日里百般宠溺的儿子大吼一声:“逆子,你给我回来!”

李若市站住了,宁人也回了头。李若市看了一眼父亲,悻悻地折了回来,看见李清莲哭了,心里就明白了几分,但出于礼貌,他不得不硬着头皮问了一句:“妹妹哭什么?”

李清莲早就脸红了,发现四下鸦雀无声,大伙全都一声不吭地盯着自己看,哪里好意思说出原因,她不由得低下了头。

李济也觉得自己做得过了火,刚才本不必冲儿子大喊大叫,有失自己作为上等人的体面。现在倒好,反倒是自己搅乱了节日气氛。他微微有些尴尬,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收场,便连忙咳嗽了几声以作掩饰。

李若市一看,宁人这丫头是断然没有悔过之意的,不仅现在没有,过去和未来也不曾有过。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心说这黑锅又得我扛了。于是他转向众人,陪笑道:“都怪我刚刚的失礼,让清莲堂妹伤心了,我给堂妹赔不是。啊,这个,我父亲教训的是,儿子再也不敢了,您老消消气,千万别为这点小事气坏了身子。那个,扰乱了大家的雅兴,鄙人在此向大家道歉了。”他赔一个不是,鞠一个躬,弄得李济都不好意思了。众人见状,哪有不顺水推舟的理,都连忙顺着台阶往下走,气氛又渐渐缓和过来。

酒席间,李济又贪杯喝高了,他把儿子叫到身边来,醉醺醺地嘱咐道:“明日开张,你先去店里帮我应酬应酬,我有点事。”

李若市答应了,又随口问道:“父亲有什么要紧的事,非要正月去办?”

李济到底是喝多了,口无遮拦道:“你不懂,中国人过正月,他们日本人可不过!”

李若市一听,脸色瞬间变了,他下意识地咬了咬下唇,眉头紧锁,一扫平日的玩世不恭,他本想再问点什么,可环视了四周这一片人多眼杂,不得不闭上了嘴。李若市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父亲,李济吓得酒醒了一半,自知失言,连忙摆手,好像要抹去空气中的什么似的,他努力让自己变得威严:“你还小,有些事情你不懂!”

宁人此时在轻车熟路地招待着来客,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样子,她聪明机智,善于应酬,和来宾打成一片。众人为了巴结李家,哪有不对这即将过门的少奶奶不奉承的理?大家互相推让着,说着体面人的客气话,对宁人小姐的夸赞像潮水般源源不断,众人此刻的眼球与心事早被宁人一人占去,哪里还记得旁边还站着个李清莲?宁人自然是得意,她自幼就习惯了到哪都是众人的焦点。李清莲脸色苍白,却只是默默。

李若市这边也没有再追问下去,他若有所思地站起身,缓缓转身离开。过了一会儿,见众人不注意,他示意一个小幺来到身边,对他低声耳语道:“你去把半仙黄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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