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半年前,大刘自市局空降,红头文件公布的是县局副局长,协助局长分管业务工作,填补之前被免职的陈副局长的空缺,成了我这个业务科长的顶头上司。
因为刚接手的缘故,半个多月来我反复被call去汇报工作。
大刘身材挺拔,面色微黑,寡言嗜烟。我每每小心翼翼地敲开门,他便沉默着皱起眉头,左手在手边的烟盒里熟练地抖出一支烟,右手打火机啪啪啪,双手凑到嘴上深吸一口,他的脸就在烟雾缭绕中模糊起来。
这时候我觉得可以了,开始按他的要求一一汇报。
我知道,二三楼的阿姨和小姑娘们都在背后偷偷八卦这个玉树临风的年轻局长,八卦他在原单位的为人,八卦他的履历和下放背景,八卦他漂亮的老婆和未成年的儿子。
我一向不是随便的女人,对于男人,也从不以外貌作为评判标准,因为当年我老公就是个标准的帅小伙儿,可是好看有什么用呢,女儿都十岁了,我也没有感觉到他对我半顶点儿的好。
局长做局给班子新成员接风的那天,下午上班后大刘给我微信留言,他不熟悉小城交通,想搭我的车去酒店。
我当然是爽快应承,抽空下去整理了一下车里的卫生,把女儿的衣服和课本归整好,下班后,我们直奔开发区的星级大酒店。
还好,局长、一副都没来,我们抢了个头条。大刘局长落座,我以下属兼地主的身份端茶倒水。斟满杯子转身的空档,无意间对上大刘深沉的目光,他正痴痴地望着我,嘴里悠悠然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
“小王科长多才多艺,怎么看怎么好!”
我脚下一趔趄,手里的茶壶差点掉到地上。
一杯白酒下肚,我开始头痛头晕,双腿发抖,自然失去了为领导们满酒添水的能力。局长正在大谈刚刚结束的全县业务竞赛,说到高兴处,点着我的名字提议干杯庆贺,大刘回过头笑眯眯地看着我,“不行我替你”刚一出口,大窘的我举杯一饮而尽,然后双腿一软,出溜到了桌子下面……
2
以后的半个月时间,我是在打头碰脸的懊悔和自责中渡过的。好在一年一度的大型活动刚刚结束,工作上还没有新动静,我便整日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尽量避开那天参加聚会的领导和同事,上厕所都要瞅准时机,送个资料喊个人也差实习生跑腿,生怕一不小心跟不想见的人来个狭路相逢。
等到大脑恢复清明,我便开始反思自己的言行,几天来前思后想也没想起哪里轻佻过,哪次对他表现出了暧昧,不过他欣赏和关切的眼神是肯定的,现在想想在那次聚餐之前,他就表现出了似是而非的好感,只是天生愚钝的我没往那方面想罢了。
对于这种明显的示好,我在内心深处很是享受。安静了这么长时间,甚至隐隐盼望着能接到他的电话,哪怕听听他的声音也好。可是一直没有。
跟老公恋爱两年也不曾有过的这种百爪挠心的感觉真是太折磨人了!这个事也不能跟闺蜜说呀,看门的大爷都知道,以他的年龄,下来任职只是搞个曲线救国,几年以后还是要回市直的,我不但珍惜自己的名声,更不想毁了他的前程。
有没有一种刚刚好的感情,来拯救我的困局呢?我开始东西瞎想,想得晚上睡不好觉,白天吃不下饭,只有在跟闺女相处的时候才能得到心底的片刻安宁。
一天下午我把女儿送到学校,刚调回车头,就接到办公室主任火烧火燎的电话:xx乡镇医院病人家属围攻病房楼,双方正在对峙中,局长在外地,要求大刘局长带相关人员去现场帮助调解,大刘正在单位停车场等人呢,大概只缺我一个人了!
飞速赶到单位,上车之后我才发现,除司机之外只有我和大刘两个人。整个行程,大刘的电话铃声此起彼伏,不是找他汇报情况的就是给他下达指示的,抵达乡镇医院前,我已经大体了解了事件过程。
一车祸外伤的病人手术前家属选择了3.6万元的进口钢板,昨天办出院手续,肇事方家境贫寒,无力全部支付高达10万余元的住院费用,病人家属眼见索要无望,昨天下午把肇事者家里砸了个稀烂,今天来到医院要求钢板按国产材料收费,说进口钢板是医生做主用上的,看到一日清单后家属才了解真相。而高值耗材知情同意书和手术知情同意书恰恰都没有家属签字,据手术医生讲,术前谈完话发现病人的儿子不会写字,术后竟把这茬给忘了。
凡是临床上的纠纷,没出人命都不是大事,怕就怕在病人的村子自古民风彪悍,连村干部都是油盐不进生死不怕的主儿,大刘初来乍到,没有基层工作经验,我暗暗替他捏了一把汗。
3
我们赶到时,病房楼已经恢复正常工作秩序,有人把我们引到顶层会议室。院长、外科主任、主管医师、病人家属、乡镇治安干部、村干部、公安干警……乌压压坐了一桌子人。
大刘坐下后开始翻看病历,外科主任和主治医师分别汇报了病人治疗经过,病人儿子提出了退款的要求和理由,乍一看这是个本分老实的主儿。坐在一边儿的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不时插话接舌,大刘问:“你是病人什么人?”
连问两次,他支支吾吾不肯回答,在他又一次抢着发言并爆出粗口之后,大刘命令两名干警把他请出去。
在院长和乡镇干部惊愕的注视下,大刘脸色铁青,目光坚定,手上的香烟一缕缕烟雾袅袅升起,全身透出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严。
村干部嘴角动了动,没有开口。
场面安静下来,大刘给每个人分了一支烟,重新打开病历,亮出自己骨外科医师的身份,然后对照手术知情同意书,一项项询问术前告知情况。在得到一连串肯定的答复之后,最后问到高值耗材,家属开始满脸通红,默不作声。
“你病人住院的一个月时间,郭医生对你怎么样,负不负责?”
我知道大刘开始攻心,家属忙不迭地点头,语无伦次地诉说郭医生的好,大刘严肃地说:
“你好好想想,术前谈话郭医生到底有没有让你选材料?有没有讲清材料的性能和价格?如果他没讲,是他的工作失误,这三万元的差价将从他的工资里扣除……”
“刘局长是个明白人,你也不要想了,好东西用在咱身上,咱该拿钱,你拿不出来我给你出……”肥头大耳的村干部掐灭烟屁股,很仗义地对他的子民发了话。
事情解决得干净利索,出乎我的预料。
必须承认,大刘作为一名业务出身的行政干部,对应急状况的处理是有一套的。他目光敏锐能够发现症结所在,思路清晰善于把握全局,气场强大容易影响对手,以他的年龄和履历,职场前途应该不可估量。
车子驶出乡镇医院,大刘好像是累了,把头靠在座位后背闭目养神。我以为他睡着了,调了个姿势转向窗外,他突然伸出左手轻轻抓住我的右手,他的手柔软中透着力度,我的心一哆嗦,本能地要把手抽回来,可是我这么贪心,怎么忍心拒绝呢?
车子在省道上平稳地飞驰,我的一只手被他的大手握住,我内心笃定,安静地沉默着。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超出友情尚没有抵达爱情,没有性欲诱惑,没有利益纠葛,这不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情感归宿吗?天眼乍开,困扰我多日的难题有了答案。
我犹豫了一下,轻轻抽回手,他似乎是睡着了,落空的手掌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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