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怔了怔,下意识答道:“农民起义?地方暴动?”想了想又觉得这个回答太浅,便又补充道:“子嗣不济?”
“说实话,这个问题没有确切的答案——所有人都在试图总结,但谁也不敢有论断。所以,我也不敢说我知道答案。”秋若有所思道,“辰王朝——确切地说是辰国,是在八百年混战中历练出来的,就像混战中灭掉所有敌人而幸存的杀手,必然是最强、最狠的一个,其组织之严密、力量之强大,恐怕要空前绝后。这样一个强大的帝国,却只存在了区区二十年,传了不到三代就灰飞烟灭,其中缘由实在耐人寻味。你说的几个原因肯定都在其中,我也不做太多讨论。我想要指出的只是:并不是所有落颜国人都心向统一的,过去不是,现在也还不是。
“落颜国人已经习惯了分封,习惯了小国寡民,按照等级礼制规规矩矩地生活,辰王朝建立时,他们所期望的是新王朝会像当年玉陵王朝那样,把土地分封下去,建立各级诸侯国,但是辰王朝没有。前所未有地,辰王朝完全废除了分封制,转而设置郡县,将所有土地都握在皇帝的手里,由中央直接派出官员管辖,人们当然不适应——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对打破自己习惯认知的事物,人们往往会本能地抵制,无论该事物对还是错。再加上国家刚刚统一,各地风俗迥异、思想迥异,有的地方甚至语言文字都不通,这就使得统一大业越发举步维艰。
“都说辰王朝太铁血太残暴,但仔细看来,这样的铁血和残暴,一部分是来自当年辰国的自然属性,另一部分也是维护统一所需——许多在铁血和残暴下实施的政策,其实对实现真正的统一是有深刻而长远的意义的。包括许多受人诟病的政策。”
听到这里,琳不自觉地点了点头:的确如此。别说是落颜国那样复杂的大国,就是冥月森林这么一小片土地,也不是那么容易统一的。
当年她带领军队横扫冥月森林,每灭一个部落就剿灭首脑、收降民众,月灵部落因此而规模越来越大,内部麻烦也越来越多,包括战争结束后,不少被俘虏过来、甚至是主动归顺的异部民众,都还没有把月灵部落当成自己的家,小股叛乱层出不穷,到底镇压过几次、流了多少血,她自己都不记得了。那时候的她,也是战场上才有的“铁血”和“残暴”。现在经过八年的经营,月灵部落终于稳定,生活也基本回归正轨,但只要想起刚刚完成统一的那两年,琳都会觉得头疼。由此推之,当年辰王朝统治者所面临的难题,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但实际上,辰王朝早期的统治者确有雄才大略,巩固统一的步骤十分正确,只是心急了点。”秋还在继续说着,“如果能够坚持下去,如过去几代人苦心经营那般,人才基本延续、政策基本延续,再借鉴一下南方明烨国的制度和经验,慢慢摸索出集权帝国的运作方式,所谓‘千秋万代’也未尝不可。
“但是可惜,正如你说的:子嗣不济。统一帝国下很多不安分的力量,都是依靠尊元帝和他那帮臣子的铁血手腕强压下去的,尊元皇帝死后,继位的儿子没那个本事掌控局面,制不住朝臣,也压不住地方,动乱就起了。要我说,辰王朝早期的民变确实是出于帝国苛政,但后期真正影响局势的其实不是他们,而是一些被灭诸侯国的残余贵族——玄王朝之所以国号‘玄’,不也是来自当年海滨的玄国么?”
“没错,玄王朝的开国皇帝——宏业皇帝,早先也是玄国的贵族将领。”琳即刻领悟,接话道,“还有他手下的得力大将,封了陈王、齐王、玉陵王、南陵王、东陵王的,多少都和过去的诸侯国贵族有点关系。”
“正是。”秋微笑起来,“这些人有血脉有威信有号召力,宏业皇帝有他们的支持,自然力量强大;而他们之所以会支持宏业皇帝推翻辰王朝,其实也是因为宏业皇帝许诺给他们封王,并且确实封王了。所以,从联合各方‘诸侯’、起兵造反那一刻起,分封诸侯国可以说就是注定了的,除非宏业皇帝能像当初尊元皇帝那样,强行推行郡县,铁血镇压反对势力。但是他不会那么做。辰王朝的短命已经是一个很大的教训,而很多人——也许包括宏业帝自己,都认为辰王朝之所以灭亡,就是因为不行分封。所以,他是绝对不会重蹈覆辙的。”
琳叹了口气:“他就不怕重蹈玉陵王朝的覆辙么?”
“这就要看玄王朝的造化了。”秋说,“不过,不知你注意到没有——玄王朝的分封,其实和当年的玉陵王朝并不完全一样。玉陵王朝是依照古法对子嗣层层分封,依靠礼仪和等级尊卑治国,玄王朝却是依照功劳和威信,主要封了几个王爵和侯爵,而且属臣中有许多都是朝廷派过去的,中央的控制力还是要稍微强些。”
“那又怎样?”琳摇头,“那些个新的‘诸侯国’,不也照样造反?”
秋笑得有些神秘:“话是不错,但他们之中的许多人,究竟造反与否,还是有待商榷的。”
琳扬了扬眉,但没有多问,只听得秋续道:“无论如何,宏业一朝十五年,确实剪除了许多异姓王,并且留下一个规定:后世非皇帝本家——即兄、弟、叔、伯、子、侄——者,不得封王。其实这算不得高明——异姓王不是本家,容易心怀不轨,这很容易理解;可是同姓王……”
秋笑着摇了摇头,又道:“宏业帝在位的时候当然没什么问题,可是宏业帝一死,不服的人就多了——那些‘本家’数着家谱看,越看越觉得自己有资格当皇帝——尤其是那些辈分比皇帝高的。这样一来,地方上就更不稳当了。一个最明显的例子:崇德帝继位不久,南方陈王——也就是他的叔叔,不就带头造反了么?还联合了帝都周边的齐王、河间王和北陵王,还有附近的一些侯国,声势浩大呀。”
“是啊。”琳马上表示同意,“所以我说,分封太不明智——如果我记的不错,那次四王之乱,朝廷险些就招架不住了不是吗?”
“是,但最后朝廷还是胜了。”秋微微一笑,“这其中当然包含了很多偶然因素,但结果就是如此:叛乱平定,崇德帝趁机彻底废除这些王爵,收回封地,设郡治理。后来当然又借各种各样的机会废除其他王爵和侯爵,将封地收归中央,迄今为止,崇德帝在位三十年,已经削了九个王爵和十几个侯爵了,现在帝都周边的陈郡、齐郡、北陵郡、河间郡,中部的颜中郡,都是这么来的。
“很明显,崇德帝是倾向于集权中央,像当年辰王朝一样直接统治整个国家的,只是他走得谨慎稳当得多。我们甚至有理由相信,当年的宏业帝也有这个想法——他提出的‘众建封国以广恩泽’,不就是想通过诸侯王的子嗣自然分割封地,削弱王国侯国的个体实力,以免威胁皇权么?崇德皇帝这么做,也许正是延续了宏业皇帝的遗愿。
“现在中央朝廷的实力已是今非昔比,依我看,只要不出什么大问题,按照这样的政策往下走,彻底剪除诸侯国、集权中央,是大势所趋。所以说,你也不必替玄王朝担心。再过个二三十年——或许更短,玄王朝就会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集权帝国了。”
秋一口气说完,听得琳心潮澎湃:这样的“统一大业”,虽然漫长,可是稳当,真真是奔着“千秋万代”去的。她还没有看到崇德皇帝削藩的部分,“四王之乱”也是之前从别的书里看到的,现在听了秋的分析,她有些迫不及待想要了解这位伟大的君主了。
可是转念一想,她又皱起了眉:“二三十年,那这件事崇德皇帝很有可能完成不了呀。如果崇德皇帝死了,继位的君主没有那样的眼界和胆识,斗不过剩下的那些藩王,局势走向可就难说了。说不定还真有诸侯王造反成功了呢?”
秋点了点头:“不错,世间万物总是充满了偶然性,这就是为什么历史明明没有‘如果’,我们却总爱讨论各种各样的‘如果’。落颜国今后将如何发展,我们也只能拭目以待了。”略一思忖,又道:“不过依我看,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落颜国的体制就算有变,也都是小变,大趋势还是中央集权。现在有实权的诸侯王已经没剩多少了,崇德帝在削藩过程中又培养了一拨属于自己的得力干将,当今丞相百里长兴就是其中代表。他们有权力、有能力又有经验,即便崇德帝的继任者当真软弱无能,掌不得大局,他们也会倾尽全力,保证整个国家的大政方针不被更改的。”
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道:“那明烨国呢?为何明烨国便没有这样的问题?若不是有那么多年天下归心,明烨国也成不了当今世界第一大国。”
秋微微一怔,笑了:“因为落颜国在做的这些事,明烨国早就做过了呀。明烨国虽然没有王爵,可是那些个公、侯、伯、子、男,也不是白来的。嵩野王朝建国四百余年,早期土地不也遵循古法传统,一一分封下去给这些贵族了?
“明烨国有‘七公九侯’,‘七公’原本对应的不单是七阁,也是嫣城周边的七大块封地;‘九侯’也各自分管地方九郡,说到底也和分封没什么两样,一样也有做大、叛乱。直到嵩文年间分五等爵为十二等爵,又提出公爵公子与侯爵平级,侯爵公子与伯爵同级,以此类推,变相增加了各级爵位的人数,两相结合,便大大分散了各级贵族的势力。
“后来,嵩武皇帝又提高京官地位,将十二等爵再细分为二十等爵,让爵位对应官职,将地方贵族调去中央做官,削弱他们在封地的影响力,其中有违抗的、犯法的,就千方百计革爵、削封地。嵩武后基本延续了这样的政策,不断分割和削减地方政府的权力,先是废除地方长官世袭,后又立郡都尉,分割郡守的军权;将监御史变为常设,对郡守和都尉进行监察……如此三百余年,方形成今日之局面:中央‘七公九侯’,地方一十三郡,爵位对应的只是官职级别而不是封地,随便哪一个提出来,对朝廷都没有什么大的威胁了。”
修改至此。接下来的章节暂时都不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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