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话说紫霞仙子到花果山寻孙悟空不遇，倒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她少女心性，见这东胜神洲傲来国人丁兴旺，城郭繁盛，便游玩了起来，市集之上，常有些买卖花粉、布匹、首饰等女子欢喜物件的，她当然欢喜。遇到些不平之事，偶尔还能显现些神通，唬得人直呼女活神仙，这一晃便是数月，真的是快活在人间，不思做神仙。
一日，她远远见一座山上，有一股妖气扶摇而上，虽未直贯云霄，但是云雾缭绕，可见这妖孽已经有了些道法。
其实天地三界，自有一番阴阳乾坤的平衡之道，在天庭看来，若不是妖不作恶多端，也不是非得诛之而后快的。毕竟万物有灵，能吐纳天地灵气，修成人形，又有种种变幻弄人的法术，并非易事。细思起来，倒比那些终日忙忙碌碌，只思温饱，功名利禄的人类要高级的多。
紫霞仙子向来率性，再加上好奇心起，便拨上云头，往此山去。这山，唤做牛头山，并不奇峻，也不瑰丽。里头有一个大魔王，身高八尺有余，皮糙肉厚，能呼风唤雨，很有些法力，这百八十里，一般洞主妖王都要忌惮他几分。
若是紫霞仙子对妖界的修行法门有点通晓，就能看出这股妖气除了黑色以外，还有些蓝，紫，红，这便是说此妖虽然法力高强，但也未必就是走的歪门邪道，若能度过天雷之劫，就有可能羽化成仙。
这日，正是牛魔王修炼的紧要关头。他前身是蠢牛一头，天赋不高，只凭着一股韧性，硬是修炼了一身本领。前些日子与花果山的美猴王结拜，眼看着猴子又被天宫诏安，封了齐天大圣，不禁有些红眼，也动了修仙的念头。
要说这天地间种种因缘巧合，正是令人哭笑不得。这老牛若不是眼红孙悟空位列仙班，便不会这番苦下功夫，妖气何至于如此强烈，被这紫霞仙子瞧着。而紫霞仙子不是因为泼猴的戏言，又怎么会来这凡间，看到这股妖气，动了降妖的念头。便是说这修仙，也是有缘法的，这老牛，大概是没有此等福报，最后关头功亏一篑，不过后五百年，又还了紫霞仙子一报，这是后话。
单说这紫霞仙子压下云头，看到一只牛头人身的怪物，正盘腿而坐，头顶笼罩着一层浓密的黑色云雾，不由喝到：“妖孽，你这般强的妖气，不知道祸害多少苍生，今日就让你尝尝我宝剑的厉害。”
牛魔王心中暗暗叫苦，要说平日里的作恶多端，倒不是没有，喝人血，吃人肉，这种事情，在妖界普遍都有。只是刚一心修行，便遇到天上神仙来挑衅，可真是倒霉。
若是得道的上仙也就罢了，他也能放下架子屈膝哀求，偏偏眼前的只是个丫头片子，这要是传出去，还如何被众妖信服。此刻又是紧要关头，不宜强行中断，否则经血逆行，前功尽弃，后果不堪设想。
他本愚钝，这番尴尬情景，哪有半分主意。只见青光一现，这紫霞仙子手中的剑已出鞘，他忙一躲闪，只是这宝剑来的飞快，一阵痛楚，这牛角竟被削去一角。
老牛大怒，近日修行，前功尽弃。仙剑斩诛，对肉身伤害非比凡兵俗铁能比，原本他已经修炼为牛头人身，如今再想修成人形怕是难了。
“你这小仙欺人太甚！”牛魔王拿过手边三头铁叉，疯了一般扑过去，紫霞哪见过这阵仗，平日在天上，诸神仙对她一贯谦让，她自恃了得。而眼前这疯牛却是邋遢丑陋，浑身散发出牛骚味，身躯又庞大不堪，手中铁叉挥舞得虎虎生风，有千钧之力。她手中宝剑虽为神兵，却也只能左躲右闪，心中暗暗叫苦。
不足百余招，只见这山间紫、黑两道云气纠缠，只见兵刃交接之声，二人从洞内打到洞外，从地上打到半空。紫霞的额角早已渗出汗来，这疯牛却是越战越勇，恨不得食其血肉。紫霞也是个倔强脾气，她暗忖，自古邪不胜正，我堂堂如来座下神仙，竟然下界一个妖怪都打不赢，传出去，多没面子。
她便不知道，这下界妖怪岂是都不如神仙的，九霄之上，已经战鼓隆隆，托塔天王正在校场意气风发，挥手间点了十万天兵天将，要来捉拿大闹蟠桃会的恶猴了。正寻思间，肩头一痛，原来一不提防，这三角铁叉竟愣生生戳进她的肩膀。
这等牛头，哪里知道怜香惜玉，一招得手，又是一招，这铁叉迎面而下，直把紫霞吓得魂飞魄散。这一叉要是得手，就算是还有命，这脸可是就要毁了。
女人，要是毁了容貌，真真是比没了命还严重。
六
上回说到紫霞仙子在凡间游玩，一时兴起来找牛魔王麻烦，不想不是对手，眼前着不是丧命，就是毁容。
这电光火石之间，紫霞就算心思再玲珑，奈何也躲不过这迎面一叉，只恨自古红颜多薄命，只不过死在这等俗物手中，真是太惨淡了。
只听“嘭”一声巨响，一股大力袭来，紫霞整个身子往后直勾勾飞去，只见一道瘦削矮小身影，一张尖嘴缩腮的雷公脸，身披金甲披挂，手中拿着如意金箍棒，正架在铁叉之上，却不是齐天大圣孙悟空是谁。
只听他道：“大哥，几日不见，你怎么跟个女娃娃置起气来了！”
牛魔王恼羞成怒，鼻孔中重重喷了一口气，气鼓鼓扭过头去。美猴王也不以为忤，笑嘻嘻走向紫霞，只见他一蹦三跳，走路也没个正形，再加上与此等畜孽结拜弟兄，紫霞不由心生鄙夷，不过她下凡人间，本就是因为一解心头困惑，当下便不经意间把剑还入剑鞘。
“女娃娃，你是什么来路，你可知道我大哥牛魔王可是妖界鼎鼎大名的人物，你跟他打不是送死么？”他边说边朝她挤眉弄眼使眼色，看来是明着数落，实际上是想让牛魔王听几句好话消消气，牛魔王在一旁却又狠狠跺了跺脚，显然是这种招数用多了。
美猴王俏皮地伸伸舌头，回头道：“大哥，这回祸事了！”
牛魔王这才回过头道：“贤弟，你不在天上好好做神仙，又下来做甚，莫不是看做哥哥的笑话吗，如今哥哥牛角都被人削去一截，以后修仙怕是无望了！”
“休得再提，这劳什子的神仙我不稀罕，王母娘娘召开蟠桃大会不邀请我，俺老孙索性把仙桃吃了大半，仙酒也喝了不少，你听这天上乌云密布的，那是要捉拿俺老孙呢！”
紫霞一听，抬头望去，果见闲云聚拢，往来天兵不断，隐有号角之音。她倒不是担心眼前这泼猴，只是一件心事未了，便径直把手中剑递过去，道：“这剑，你来拔！”
一边的牛魔王听孙悟空一番话，知他平时荒诞不经，这事儿倒不像是开玩笑。他成精多年，自然知道天兵天将的厉害，哪像眼前这天赋异禀，不知天高地厚的泼猴，他慌忙道：“贤弟，你这回闯大祸了，这可够你遭天雷一千八百回的，花果山怕是要遭大劫难了，我恐怕自然也会免不了牵连，赶紧都出去躲躲吧！”
｀天雷说来就来，云雾越压越低，只听一道明亮的闪电在天际闪过，紧接着就是咔擦一声雷鸣，风从山谷的背后刮来，飞沙走石，豆粒大的雨点扑腾扑腾向地面砸来。
“风雨雷电”
“风雨雷电”
紫霞和牛魔王口中都不自禁念叨着，天宫与魔界开战的传说还是在上古年代，当时的情景便是雷公、电母、风伯、雨师四位打了头阵，果然一团团猩红的火团从天而降，漫天遍野转眼间都着了火，天兵的身影也愈来愈近。牛魔王捶胸顿足道：“贤弟，你怎么来我这牛头山来，为兄的百年基业，唉，你若是不走，我可得走了！”
只是孙悟空动也不动，看着漫山遍野的牛子牛孙奔走哀嚎，牛魔王恨得咬牙切齿，手中的铁叉晃得叮当响，却只能跺跺脚跑开。火光掩映中，孙悟空的脸竟然离奇的沉静，他双手叉腰，冷冷地看向天空。
“我犯下的错，为何要这些混沌未开的小妖来受罚，与他们何干！”他的声音里透出一种冷冷的失望，“难道是仙，有法力，就可以随意裁定别人生死吗，我做我的妖，为什么非要来招惹我！”
紫霞看着他，这个身材矮小的猴妖，眼里的困惑与愤恨，使得他与平日里躁动调皮的形象截然不同。没有人见过他这一面，苦痛和折磨，这是每一位平凡人变成英雄的必经之路。
剑，又递了过去。
“我拔得出来又如何？仙可以动情吗，你会看得上一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子吗！”他獠牙毕露，脸上煞气越来越重，“你不是仙么，真够蠢的！”
“拔得出此剑者，定是个大英雄，我随他一辈子！”紫霞看着他的眼睛，道：“无论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还是个肉体凡胎，我与他共进退。”
“哪怕与天庭决裂也不怕，你的神仙身份也不要了？”
“不怕，不要了！”
“哈哈哈哈……”孙悟空仰首大笑，顺手拿过宝剑，道，“俺老孙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妖做过，仙也做过，就是还没尝试过人神共惧的‘情’字，就算你是人人皆欢喜的仙子，我偏偏却看不起你！”
他狠狠把剑摔在地上，身形一起，便失去了踪迹，而在万千天兵天将面前，却突然多了一副丑脸。
紫霞仙子眼眶中充盈了泪，直痛楚得像被人在心头插了一刀，她哪里知道这猴子最是性情。当年矇昧未开化的时候，花果山猴类为了躲避山中的虎豹追逐四处逃窜，直到一处瀑布。
这瀑布湍急而下，直入山涧，一下子就断了前路，而后路又有天敌，很多猴子都急的哇哇直叫，此时便是这石猴，往前一步，闭眼心说：“若天有灵，保我猴猿族类不灭，便当此瀑布后另有冬天，令我不死。”
他这纵身一跃，有可能被瀑布击打得尸骨无存。但是等他定睛一看，却发现此间却是福天境地，从此猴类以他为尊，很多年，他都会做一个梦，梦里，他笑着舒展双臂，跳过去。瀑布的背后什么都没有，只有冰冷的石头，瀑布的冲击力就像无数匹疯马踩踏着他，然后，他就醒来了。
此刻便是他本性纯良的时候，他本放肆桀骜，在地为尊，到了天庭却处处遭人挤兑讥讽，如今犯了天条，天兵天将来捉拿他，就算他再自负，内心也不免惶恐。
眼前这女子虽也是自己时时想见，也想拔出她手中宝剑，但是，这把剑，真的拔出来了呢？
他眼中含着满满的愤懑，长啸一声，这便是妖界之王的威风，群兽齐吼，天地变色，手中金箍棒见风即长，一棒子砸向了天兵天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