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刘镇原后来才得知徐三根的老家确在江西兴国县。年前家人风闻有人到乡下抓丁当兵,三根的大哥徐大树、二哥徐二农为徐三根准备了一个月的干粮、火种、衣物以及一些散钱。让他躲在山里的,并约定半个月后去接他。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约好的日子早已过了,三根却始终不见两位哥哥接他。到后来干粮与火种也快用尽,他无奈之下,只得从山洞里出来,摸摸索索离去了。
每日在山间走动,三根感到无尽的惶恐,他不敢在晚上睡觉,只得趁着夜晚,不分东南西北地赶路。每当半夜,此起彼伏的狼嚎让他非常难受。白天的时候,当他枕着兔子的尸体入睡,也不敢睡得十分深沉。就这样,三根在极度恐慌中走了三天三夜,终于来到一个城镇。在山里的这些日子让他狼狈不堪,已经许久没有与人说话,在遇到人的时候,他已经不知从何说起了。
这一日,正当他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的时候,有个老者拉着了他。
那是他们村里的一个老汉,姓钟。他认出了三根,问他为何在这里。三根偶遇熟人,眼泪不禁落了下来。钟老汉听他哭诉者,好不容易从他含混不清的话听出些所以然来。老汉听完之后,说:“小三子,家你是回不去了,听说你两个哥哥已经投了军了,房子也给一把火烧了。眼下听说当军的还在四处抓人,你回去非被抓走不可。”
三根听了,哭得愈发响亮了,他扯着嗓子说:“那我就跟哥哥一起投军去。”
钟老汉叹了口气,说:“别傻了,你两个哥哥把你藏起来,不得给徐家留条根?唉,我两个儿子也被抓了,可怜我老汉不是翻墙跑得快,怕是也得去了。”
两人蹲在墙边,十分无奈。钟老汉突然说:“小三子,我在浙江还有个亲戚,我想去住上一段时间,你一起去如何?”
此时三根觉得,天大地大,已没了他的容身之处,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两人缓缓而行,有了个伴,徐三根心情也算是慢慢好了起来。
三根家虽然并不富裕,但是三兄弟逐渐长成,田里的活计已经不用大人操心了,三人的父亲早死,母亲也在一年前染病去世。母亲死之前,大哥大树娶了媳妇,孩子也是有了,一家人其乐融融,过得还算安生。
三根在家中最小,因此从小就招母亲疼爱,大树、二农孝顺母亲,尽量让弟弟过上好日子,因此三根于家中活计,懂得并不多。到了后来,母亲渐渐耳聋眼花,三根渐渐掌管账本,家里的一切用度都出自他的手。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三根不知所措,更糟糕的是,钟老汉走到半路,竟然一病不起了。三根倾尽所有,也换不回他一条命。钟老汉临死之前,对三根说:“老汉我虽没儿子送终,有你在这,我这辈子也满足了。”
钟老汉死后,三根找了个地把他埋了,大哭一场而去。后来他四处游荡,一日来到突感双脚沉重,就瘫在墙角,想起两个哥哥,不觉就流下了眼泪。
刘镇原找到镇里最有名的医生薛先生,薛先生看了之后,说:“没有大碍,只不过是劳累过度,休息一阵就好了。”
刘镇原谢了薛先生,然后对三根说:“我店里还缺个伙计,三根,天无绝人之路,你就到我店里来吧。”就这样,徐三根白日在店里干活计,到了晚上,刘镇原将他与刘愚石、白肃卿叫一起,授些诗书,学些文字。三根天赋不甚高,再者年纪也大了,只学得一些算账的本领,至于诗词闲赋,他是一窍不通。
不知不觉,徐三根已在刘家住了三年了,这一年,华北事变爆发,上海也起了战事。白小七父亲白安仁阵亡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刘家所有人都沉默了。
白小七觉得父亲是个英雄,他决心追随父亲,一心想要去投军。刘镇原一边劝他节哀,一边又劝他慎重。“小七啊,你父亲的事,我也十分遗憾,他很英勇,确实是个英雄,然而就你去投军一事,我觉得还需从长计议,你现在便去,投效何人?投哪只部队?那部抗不抗日,能不能打,现在都无从得知,因此我想以你父亲的名义,给中央军校写封信,到时候你便去投考,至于能不能考上,就要看你造化了。”
刘镇原之前一直以为白安仁终会回乡,因此也没为小七取个学名。然而白安仁一死,取名一事他自然责无旁贷,他依着白安仁的心思,将小七改名“肃卿”。取名之后的第二日,白肃卿带着刘镇原的信,报考成都中央军校去了。最终成为黄埔军校第十六期第一总队学员,民国二十七年十月入校,驻成都南较场,并于民国二十九年十二月毕业。
刘镇原收到白肃卿毕业之后的来信,十分高兴,他大摆筵席招待刘家与白家亲眷,但是不久之后他便高兴不起来了。1941年4月,日本人占领了城镇,刘家的日子光景也一日不如一日了。刘愚石在当地是出了名的打猎高手,也是民兵团长。日本人来后,刘愚石便跑到山里打游击去了。日本人多次找到刘镇原,希望他以父亲的身份说服刘愚石加入伪军队伍,以期在当地达成华制华的目标。刘镇原淡然地说:“太君啊,礼仪孝悌四个字,早被‘五四’给打没了,要说这也得‘谢谢’大日本帝国,如不是贵国出谋划策,恐怕敝国也无‘五四’一事。眼下我是说不动犬子的,更不知道他在哪里。”
刘镇原一番冷嘲热讽,日本人听了自然很不受用,但是他们并不信他那番话,始终相信他暗中支持着游击队,却也并不打算为难他。其实日军不知道,刘镇原确实再也没见过刘愚石一次,更别说有所相助了。
日本人自以为想出了一个釜底抽薪的妙计,他们要刘镇原每月出一万斤大米,显然欲至刘镇原于死地。得知通知的那一晚,刘镇原在店里整整坐了一夜,徐三根几次劝他早点休息,可他却根本无法入睡。第二天,刘镇原决定将店铺关闭,随意找了个经营不善的理由搪塞过去。日本人得意地看到本镇最大的米店关门,也就不再追究其中原因,他们觉得游击队的补给该是断了,也就放过了刘镇原。
刘镇原遣散伙计的当天,白肃卿乔装回来了。
刘镇原看到故人之子,喜忧参半,他强打精神,与伙计们一一算了工钱,另发部分钱钞作为营生。白肃卿此行的目的是来打探浙东游击队真实实力,上峰想将其改组,便派人员分批潜入,白肃卿是最早入境的人员。
白肃卿跟同行的队长说起当地富商刘镇原,队长觉得有必要拉拢他,就连夜派白肃卿游说刘镇原,想以他们的关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白肃卿满怀希望地走进了刘家,却得知刘镇原已被日本人逼得走投无路,不免心灰意冷。
徐三根哭着喊着不愿离去,他想自己举目无亲,离了刘家,那里才是自己的安身之处呢?刘镇原看着他,也是左右为难。他在乡下还有三百多亩良田,但他害怕这些早晚也到日本人手里,实在不愿再生枝节了。于是刘镇原对徐三根说:“三根,人与人之间讲求缘分,如果缘分尽了,就不必强求,即便我和愚石、肃卿,也有幽冥之别,何必如此执着呢?”
这时白肃卿说:“刘伯伯,侄儿有一席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镇原喝了口水,悠悠地说:“不妨说来听听。”
白肃卿抖擞精神,器宇轩昂地说:“当下国难当头,民有累巢之危,大丈夫何不投军报国,凭有用之身,尽无无穷之力,那才不枉一世为人。刘伯伯,眼下国家正值用人之际,何不让三根投军报国,总强过在家受日寇欺凌。”
徐三根一听这话,忙说:“老板,我恐怕不成的吧。”
刘镇原缓缓地站起来,对白肃卿说:“肃卿啊,华夷之防不可太过执着。当年满清也已外族入主中原,自顺治元年始,到宣统三年,凡二百六余年,虽则汉族有志之士屡兴异帜,终不免为清廷所败。天下大同,无可无不可。肃卿啊,百姓在世,唯独便求一个‘活’字,我经营米店着许多年,便是只求让百姓多一条活路而已。再说人各有志,若是三根一心报国,我敬他三杯酒,为他践行,但他若只想平常度日,也只能由着他。”
白肃卿说:“刘伯伯,国破家亡,将来你我无国无家,如何自处?我与满清虽然华夷有别,然而终归同文同种,前些年我有幸遇到满族作者老舍,但觉得他行文为人,都是我华夏之风,怎能与日寇相比?况且中山先生一呼百应,终于迫使宣统帝逊位,满汉一家,总是不错的。”
刘镇原摇了摇头,说:“满清刚刚入关的时候,华夏士族无不高举义旗,起兵反抗。虽则‘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也不能扑灭义军。然则满清修明史,收四库,兴文字狱,剃头易服,此经百年,汉族士人终于奉满清为正宗。后来英国人来了,西方蛮夷也一股脑地跟随而来。我国积贫积弱,始终被压得喘不上气。你学军事,也知道甲午之战,日俄之战,东夷日本野心越来越大。我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然而人心不齐,战力不济,列强对我国向来虎视眈眈,终归是日寇野心最大,脸皮最厚。肃卿啊,你说以我国实力,打一个日本蕞尔小国,如何如此艰难?我们这里坚守了四年,终归还是给他占了。你父亲在时,屡次写信与我说起,说那陈诚长官常言:‘我与日战,利在持久,不可速决’。然而淞沪一战,党国菁英毁于一旦,这些日子以来,我每每想起满清故事,终觉不妥。你想当时士族,岂不也想以满洲弹丸之地,如何占我神州大地?当初抛头颅,洒热血之辈,到了清末竟也倔强起来,不愿剪去长辫子。天下的是原本不新鲜,成又为何?败又几何?肃卿啊,我也常听人言日军惨绝人寰,南京一事,我闻之悚然。我听说一留学归来的学士说过,西人有一名人,叫王尔德,他有一语,叫做‘爱国主义是恶之美德’,想来用在日本兵身上,最为贴切不过。最后,我与你一句话,希望你将来能常常惦记。但为百姓,可与之一战,亦可与之一和。凡事都以天下苍生为念!”
白肃卿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心想:“我平素最佩服刘伯伯,不想他却是如此软骨,竟然有此亡国灭种之论。唉,这次他心甘情愿将店铺交给日本人,说不得便是讨好日本人呢!”他暗暗地叹了一声,白肃卿开始鄙夷刘镇原,对他的为人更是失望,刘镇原也隐隐觉着氛围有异。白肃卿自幼便由刘镇原抚养,虽无父子之名,却有父子之实。那时的白肃卿热血沸腾,再者父仇不共戴天,在他看来,日寇无异于洪水猛兽,一心便要除之而后快。刘镇原一阵诉说,原本是要替三根开脱,不想白肃卿心中一把无明业火已冉冉升起。国家大义在前,父亲大仇在后,这国仇家恨一上心头,抚养之恩,点滴亲情,也都只好抛诸脑后了。
白肃卿失望之余,觉得不能再待在这是非之地。他也不及多想,便告辞离去。多说无益,他也明白晚辈自是无法说服长辈,将来是敌是友,也还难说。他说:“多承刘伯伯教诲,肃卿军务缠身,就此告辞!”话音未落,白肃卿转身便走了。他回到住处,与队长说起此事,队长十分吃惊,立即上报,后来查明刘镇原并无通敌之事,也就不了了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