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小言,纯属虚构
chapter34 横云(3)
绍珩思虑再三,终是决定冒一点风险。
他同葛凤章讨了个人情,把自己的保密权限临时提了一级,借着“观摩学习”的名义,想要看一看最近被嘉奖的案子。然而他把腾作春去年的案子细细看了一遍,涉案的人虽然多,但里头的学生却都是外语学院的,日常也好,履历也罢,没有一个能跟许兰荪扯得上关系;案子各个环节的经手人他也核对过,跟许兰荪和凛子的事并没有重合。
那腾作春是怎么知道的呢?
他来来回回又翻了两遍,仍是没有头绪,档案室的人却要下班了,他也只好揉揉眉头下楼吃饭,葛凤章见他也拿了饭盒下来,奇道:
“你又不用加班,怎么也不回家吃饭呢?”
虞绍珩解释道:“我太太在夜校里学画画,今天有课,晚点我去接她。”
“她每天都要上课吗?”
“没有,一个星期也就去两次。”
“哦。”葛凤章察看着晚饭的菜式,随口道:“请个老师到家里教嘛,还要你自己去接?”
绍珩赧然笑道:“她觉得太浪费了,再说,我现在也不忙,完了还能去看场电影。” 他的重点在“不忙”上,葛凤章却“会意”地一笑,点头道:
“年轻人就是有情趣。”
虞绍珩接了苏眉下课,两个人商量好了去一间新开的苏菜馆子吃宵夜。等着侍应上菜的功夫,他看着苏眉的画夹,突然来了兴致:“让我看看你现在都画什么?”
“好啊。”苏眉柔柔一笑,起身拿了画夹递给他。虞绍珩抽出画来翻了两页,见她画的都是水彩街景和速写练习,正觉得无趣,忽听苏眉道:“都差不多,也没什么意思。”
虞绍珩闻言,原本不打算多看的念头却顿时掉了个方向:“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啊。”他又翻了几张,恰好侍应进来上菜,苏眉又劝道:“要吃东西了,收起来吧。”
虞绍珩瞥了她一眼,见她神色仿佛有些局促,愈发不肯放手了:“没事,我不饿,你先吃。” 然而,手里的画眼看翻到了最后,却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遂笑道:“好失望,还以为你偷偷画了我呢。” 正说着,他的脸上蓦地一变,从最后两张水彩画里抽出一页纸来:
“苏眉,你这画的是什么?”
苏眉方才不想让他多翻,就是怕他看见这个,此时见他变了脸色,点着名拷问自己,支吾道:“我以前无聊……就随便画着玩儿的。”
原来夹在那两幅画之间的是一页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薄纸,上头用钢笔草草勾勒着一只形态凶憨的大狗。一只狗倒也没什么,坏就坏在那狗爪子上引出了一条风筝线,遥遥系着一只沙燕风筝。
“什么意思啊?”虞绍珩拈着这页纸在她面前抖了抖。
苏眉尴尬道:“没什么意思,我真是随便画的。”
那画是早先虞绍珩突然去竹云路看她,不巧碰到了她学校里的一个男同事,当时她只觉得他的表现像是只看家猎犬,心里不大舒服就随手画在了本子上。有一回她记事时虞绍珩过来同她说话,她就担心万一哪天被他翻到了,不知道要怎么想。可撕下来扔掉又仿佛有些舍不得,便夹在了画夹里——除了她自己再没有人会去动,时间一久,她自己也就忘了。
虞绍珩把画收到面前,冷笑道:“随便画的还藏起来怕被我看见?” 他有些忿忿地“哼”了一声,想了想,把那画折了两折塞进了衣袋。
苏眉茫然道:“你干嘛?”
“没收了。”
苏眉见他冷着脸不言不笑,也不动筷子,低声软语道:“你真生气啦?”
虞绍珩没好气地道:“假的。”
苏眉扯了扯他的衣袖,柔声道:“那我跟你道歉?我那时候也没有恶意的。”她和虞绍珩相识久了,知道他面上诸事不在意似的,其实却自负得很。大约她这么画他,伤了他的自尊心?
“变着法子骂人,还说没有恶意。”虞绍珩执拗地抿着唇,沉声道:“人家心都掏出来给你,你画人家是狗。”
苏眉无计可施地看着他,苦着脸道:“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从来没人这么骂过我,你骂我。”虞绍珩转过脸,眼里的委屈楔得极深。
他这样看着她,苏眉越发觉得自己犯了大错:“真的对不起,绍珩……”
“那——”虞绍珩喉头动了动,“你说这么办?”
苏眉又气苦又隐隐觉得好笑,这样的事情还能怎么办,总不成还要她斟茶认错?
“你说呢?”
虞绍珩盯着她思忖了片刻,嘟着嘴道:“那你赔我一幅画吧。”
苏眉原以为他不定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要求,没想到却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不觉松了口气:“好啊,你随便挑。”
虞绍珩闻言,诧然打量着她,“开什么玩笑!想拿你学校的作业糊弄我?”
苏眉忙道:“不是不是,或者你喜欢什么,我好好画一幅给你。”
虞绍珩听了,脸色倏然一变,垂眸笑道:“这还差不多。” 他柔情缱绻的目光从她面上流连而过,“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一会儿回去就画。”
苏眉却觉得一缕诡笑从他狭长的眼尾透了过来,小心翼翼地道:“你想让我画什么?”
虞绍珩恬然笑道:“眉眉,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苏眉一愕,只听他接着说道:“其次才是我自己;可是让你画你自己,我怕你不好意思,所以就退而求次吧,反正你之前也不是没画过。”
“哦。”苏眉只好点头,“那明天再画吧,晚上光线不好。”
“不行!”虞绍珩断然道:“这次就得晚上画。”
苏眉心头一跳,再不敢问他为什么非要晚上画。虞绍珩却像是已然把方才的事全然抛在了脑后,夹了一片糖藕搁在她的碟子里,殷勤地道:“眉眉,快吃,回去还有事呢。”
两个人吃过宵夜,谈着天回家,车子从美术馆路过,苏眉便对虞绍珩道:“对了,礼拜天老师要带我们去看画展,我先跟你说一声。”
“什么画展啊?”
“沈菁的画展,就是上次你说你家里也收了她的画那个画家。”苏眉提醒道:“我们老师和她认识,说可以请她跟我们聊聊。”
虞绍珩微微一笑:“你们老师跟她很熟吗?”
苏眉点点头:“搞艺术的人,圈子不大,很多人都互相认识的。”
虞绍珩闻言笑道:“我也认识她,你要是……”他话到此处忽然一顿,脑海里电光石火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搞艺术的人,圈子不大,很多人都互相认识的。”
他猛然想起今天自己翻过的卷宗里,有个涉案的男生最后判了十二年,那人的资料里有一行提到他是外语学院学生乐团的首席小提琴,还在什么比赛里得过奖——去年周元浈求他帮忙找的那个女孩子,也是拉小提琴的。
苏眉听他话说了一半没有下文,转过脸问道:“什么?”
“哦,我是说我也认识她,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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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起虞绍珩注意的这个男生,并不是案子的主犯。
最严重的一桩事是借着联谊演出的机会偷拍过一个防化团的军用设施,还有两次趁着学校艺术团出国交流,替人把机密资料混在乐谱里带了出去……口供也是寻常的悲剧戏码,能学琴的孩子大多家境殷实,这一个也不例外,一路顺风顺水进了大学,突然父亲生意失败破了产,一家人从天上掉到地下被;人一番忽悠,许诺他毕业之后到海外留学名校外加一笔奖学金,也就稀里糊涂地上了钩。现下人关在青阳的特别监狱,刚过二十岁的小孩子,大好前程就这么完了。
他用这男生的名字又去查了音乐比赛的报名资料,原来教他学琴的老师也教过周元浈的女朋友。那老师是国内颇有名气的一位演奏家,可惜英年早逝,前两年癌症去世,还上过报纸。
虽然这两个人学琴的时候年纪差了几岁,不过既然同门学艺,那就有很大的机会认识。一个人卷进了这么严重的案子,按照军情部过筛子的习惯,另一个人被调查过也就不足为奇了。
可是他翻查到的案卷资料从头到尾都没有这女孩子的只言片语,那就是她和这件事全无干系,清白到连记录都不必存档。如果是这样,人怎么会平白无故丢了呢?那女孩子家里按失踪了报过案,到现在也没个结果。难道真有这么巧,她被情报部的人调查过之后,立刻就突遭横祸,叫人绑了拐了杀了又或者是自己不小心投了河跳了井?若真是如此,调查过她的人也会疑心吧。
他心里一个问号接着一个,可这些似是而非的疑窦却不好真地找人去问。毕竟是别人的案子,还刚被嘉奖过,他平白去问,倒像是存心去挑人毛病似的。不过,别人的案子他不好过问,求人帮忙总还是可以的。
虞绍珩把周元浈给他的东西影印了一份带到六局给腾作春看,“师兄,有个朋友托了我一件事,我帮着问了一阵子,也没什么头绪,您在部里认识的人多,方便的话,帮我问一问?”
腾作春翻着那女孩子的履历,问道:“怎么回事?”
绍珩把前因后果说了,只不提自己的猜测,“她家里人报了案,现在也没结果,我前阵子忙着结婚的事没顾得上,最近朋友又来求我,没法子,只好请您帮帮忙。”
腾作春笑道:“你要找人,还不干脆去求蔡部长?”
虞绍珩推心置腹地一笑,“这事儿吧,未必真跟我们有关系。之前我在局里打听过,没听说有这么一档子事。我原先还寻思着是不是有人装神弄鬼,拿我们当幌子去泡小姑娘呢,万一这女人是跟人私奔了呢?那兴师动众的,找着了也是笑话。”
腾作春又细看了看那女孩子的照片,摇头道:“我也没什么印象。这样吧,我们行动处在外头是有些人,我叫他们留意一下。”
“麻烦你了。”
“小事,客气什么!”腾作春把手中的资料收进公文包,沉吟着道:“不过这种失踪人口的事还真不好说。外人瞧着,总觉得干我们这行的,上天入地翻云覆雨无事不知……其实呢?”
虞绍珩且听且笑,跟着附和道:“可不是么!我也就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一个大活人说丢就丢了,也怪可怜的。”
没消息也是一种消息。
虞绍珩等了三天,没收到腾作春的回话,事情的可能性就只剩下两种了。他给腾作春的资料里特意写把那女孩子学琴的履历放在了显眼处,腾作春也好,他手下的人也好,都没道理看不见。那个学生社团的案子他们办得通透,细枝末节必然烂熟于心,如果是他们查过的人,就算腾作春没印象,行动处经手的人不可能都没印象,即便一时找不到下落,也该先给他个回音。到现在一句话没有,要么是他们从来就没查过这个人,要么就是他们查过,却不愿意告诉他。
若是前者倒还罢了,若是后者……总不成是他们把人给弄丢了。难道这案子另有隐情,他的级别不够,还有些东西看不到?
他不好再去问腾作春,又不愿意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去麻烦部长大人,想来想去,他只好把这些人都绕开。
国防部的新大楼去年才落成,门口的绿化树都还撑着木条,虞绍珩验了两回证件才上到四楼,走廊一侧的数个玻璃橱里摆了照片和各种纪念勋章。他边走边看,压着腕表上的分针敲开了一间办公室:“马叔叔。”
三人沙发正中一个正往嘴里塞蛋糕的高阶军官,连忙招手叫他过来,咽着嘴里的东西,又灌了口茶水才道:“哎,你就忙着讨好你们长官,一点儿也不惦记我。”一面示意他坐下,一面又指了指旁边书柜上五光十色的盒盒罐罐:“喜欢吃什么自己拿。”
虞绍珩听话地拣了一盒曲奇,打开来抱在膝上,“马叔叔,整个国防部,除了总长就数您最忙,我是怕打扰您。”
“睁着眼说瞎话!”那军官说着,倒了杯茶给他:“我跟你说,你没事就应该多到我这儿来,你们部里那些人——连你们部长在内,一个一个都不阴不阳的,他那办公室我都不爱去,一点人气儿没有,看着就叫人瘆得慌。”
“嗯,还是您这儿好。” 绍珩咬着曲奇,笑眯眯地言不由衷。
他环视四周,只见这间办公室地方宽绰,采光也好,偌大的地方塞的满满当当,书柜里一半格子都搁着零食,文件反而砌墙似地码在地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棉花糖似的甜香——他身边这位长官年过四旬,肩上挂着将星,给参谋总长当了小二十年的侍从室主任,吃起东西来却还像幼稚园孩子一般舔手指。
“你去见过总长没有?”
“没有。”绍珩腼腆一笑:“霍叔叔多忙啊。”
“嗨——”那马主任响亮地叹了口气,从绍珩手上的铁盒子里拿出块曲奇:“这么大孩子,媳妇儿都娶了,这会儿还想起来认生了。”说着,手臂往边上一挥:“你那时候才这么高,我……”
虞绍珩一听,赶忙乐呵呵地截住他的话茬:“马叔叔,我今天来是有件不好跟别人开口的事想请您帮忙。”
马主任眸光一闪:“那还不赶紧说?”
绍珩放下曲奇盒子,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翻开来递到他面前:“马叔叔,我想跟您借个人,去帮我出趟差。”
“什么人?”
“侍从室的人,随便哪个都行。”虞绍珩指了指他手上的文件:“这个人现在关在青阳监狱,我想请您的人去问他件事。” 他说着,又往后翻了几页,“喏,问问他认不认识这个女孩子,如果认识,和他有过什么接触。”
“你要放他出来?”
“不。”虞绍珩连忙摇头:“就只问他件事。”
那马主任点了点头,继而问道:“你不够权限提审他,又不想让你们部里的人知道?”
“马叔叔,您太机智了!”绍珩及时递上一个膜拜的表情,又提醒道:“……您能别说是我问的吗?”
“也不告诉……?” 马主任说着,指了指身后的那面墙。
虞绍珩笑道:“这种事也不值得跟总长提吧,您说呢?”
那马主任一笑,正色道:“老实跟马叔叔说,你是不是碰上什么麻烦了?”
“没有,要是有,我一定来找您。”虞绍珩又陪着长官嚼了两块曲奇,趁着有人来汇报公务赶忙抽身出来。这间办公室隔壁就是国防部长兼参谋总长的办公室,他原想去打个招呼,可是走到门口,举手想要敲门,却又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