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伊朗的关口出来,眼前便是茫茫一片的无人荒漠。同行的女士们刚刚解下头巾,迎面便碰上了身着绿衣的土库曼士兵查验护照。不同于伊朗士兵的一脸严肃,两位土库曼小哥面色和气,小小的眼睛里满是好奇。但他们同样是谨慎的。拿着不太常见的外国护照,小哥俩低头商量半天,脸上还是有一丝藏不住的困惑。大约一刻钟后,小哥们终于把护照还给我们,比划着让我们站到路边,等摆渡车过来把我们载到边检大楼去。遥望远方,荒漠无垠,一条马路蜿蜒着伸向天际,所谓的边检大楼根本不在视野之内。艳阳之下,荒漠寂寂无风,似乎连时间都停止了流动。就在感觉有点不耐烦的时候,地平线上飘起一缕浮尘——摆渡车来了。
所谓的摆渡车,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老古董——就是那种经常在苏联影片中见到的小型公共汽车,也不知道它已在这个口岸服役了多久。车上客多座少,也没有把手,我们把座位让给了趸地毯的大妈们,自己盘腿坐在地板上。自出生以来,这样子乘车大概还是人生头一遭。路途颠簸,我们在车厢里摇来晃去,大妈们努力地扶住我们,咧开的嘴里一口金牙闪闪亮亮。一路上,大妈们不停地拉着我们说话,可惜我们不通土库曼语,一箩筐的话里只听懂了“北京”二字。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聊着”,车子缓缓地停在了边检楼的门口。
把护照交给边检官大叔,大叔照样是对着护照一通研究。百无聊赖的时间里,我们看着大妈们步履蹒跚,费尽力气地把粗得像烟囱的地毯卷拖上安检仪。我们感叹着大妈们谋生不易,也赞许她们精到的眼光——和只有几何纹样的土库曼地毯比起来,花色繁多的波斯地毯,其品质无疑是上乘太多了。
过了边检,一路向出口走去。可士兵又叫住了我们,说不能让我们单独行动,必须找辆车把我们送到口岸大门口。等啊等啊,车子怎么都不来。同伴只得返回去,求士兵领我们走到口岸大门。毕竟那只是步行两分钟的距离,实在不需要什么车来载我们。士兵所担心的,无非就是怕我们乱跑嘛。阿兵哥想了想,到底是同意了。
换是我也会同意的啦。毕竟已是午餐时间,我们都看见服务员小妹托着便当去敲领导办公室的门了。
带着我们列队来到大门口,又抄了接车司机的身份证和车牌号,小哥终于面露笑容,继而安心离去。我回望着那座边检楼,恍惚间觉得刚才的经历仿如做梦。这座口岸并没有多少游客——整个大厅除了我们,几乎看不到其他外国人。可即便如此,边检仍然高度警惕,对外国人不敢有一丝放松。看起来,这个国家似乎并不是那么欢迎外来访客。
难怪这里被称作“中亚的朝鲜”。一年仅接受几百位游客,再怎么说也算不上“热情好客”吧。从某种角度看,似乎这里比朝鲜还要神秘些。提到朝鲜,我们能想到平壤的许多画面。而对于土库曼,我们的脑海几近一片空白。在一向不那么太平的中亚地区,这个国家默不作声地躲避着尘世喧嚣,将自己的真容掩藏于卡拉库姆沙漠的漫漫黄沙。
出了口岸,车子沿马路疾驰而去。环顾四周,除了荒漠便是远处的秃山。除了更加荒凉,似乎和伊朗边陲的景致并无区别。一路上,车子时而颠簸,最糟时人都被颠得跳起来。好不容易从颠簸中平复下来,手环却突然震动,小小的显示屏上现出一座奖杯——原来手环把颠簸导致的晃动记作了步数,而我就这么坐着车“走满”一万步了。
经过一道卡,又经过一道卡。好在运气不错,我们的车子并没被拦下抽查。景物飞逝,绿意渐增。待到绿茵成片,阿什哈巴德便到了。蓝天,白楼,绿地,阔路。土库曼的景色,转眼间就全变了模样。
中国人看阿什哈巴德,多多少少会有些亲切感。作为一座前苏联城市,阿什哈巴德的城市布局是典型的苏式风格。走在主街总统大道上,政府大楼和纪念碑式的建筑一字排开,一双眼睛完全看不过来。除此之外便是大片的绿地。在这个沙漠中的国家,如此饱满的绿意实在太过难得。宽阔的大路上,倒三角型的路灯列队成行,仿如一排排巨人对着天地张开怀抱,让人不禁赞叹设计师的匠心独运。白色是阿什哈巴德建筑的主基调。四四方方的大楼,或在绿地环绕中遗世独立,或是两座相对形成对称,或是多楼相临组成楼阵,其造型之美可谓一览无余。眼睛告诉我,相较于莫斯科,阿什哈巴德的建筑美更让人赏心悦目。究其原因,大致有二:这里的阳光更加灿烂;这里的人口少得可怜——六十多万的人口算什么呢?
因为人少,阿什哈巴德有个意想不到的特产,那就是安静,特别特别的安静。晚上找了市区一处广场吃饭,耳畔却只有杯盘碰击之声。交通噪音什么的是根本没有的——看看空空荡荡的马路就知道。晚上睡觉也是格外容易的。只要闭上眼睛,世界便彻底归于沉寂,你再也感受不到外界的一丝痕迹。于我而言,对阿什哈巴德的印象之一,便是一晚无比香甜的好觉。人们形容静,常会说“连掉根针都能听到”。相信我,在阿什哈巴德,这一点可以轻松做到。
因为人少,阿什哈巴德静得醉人;因为人少,阿什哈巴德虽然气势恢宏,但似乎又缺乏城市应有的微观风景。走在干干净净的大街上,鲜少看到摆摊的小贩。开车路过一家自由市场,阳光下院子里稀稀拉拉的人流少得令人难以置信。司机好心把我们拉到一间纺织品商场购物,来来往往的人总算多了些,但仍旧可以称之为冷清。一个小时后,同伴满载而归。他说土库曼的毛巾不错,又柔软又实惠。我是不爱买东西的,索性在商场门口的沙发坐下看看人流。我的视线划过墙上高悬的总统像,继而落在端着盘子为各家商户送餐的服务员小妹身上。这些似乎都在暗示着我们,这个国家仍然保存着某种我们并不陌生的社会遗风。
入住宾馆的时候,一转身就看到墙边大幅的总统肖像。年近花甲的总统大人一头乌发,笑容亲切,红润的脸上几乎找不出几个褶子。总统在宾馆笑着,在商场笑着,在餐厅笑着,在马路的绿地上笑着。平心而论,医师出身的现任总统保养甚佳,微笑时露出的一口白牙确实讨人喜欢。然而看得多了,再怎么着也是有点审美疲劳了。
现总统于老总统病逝后上任,履职已达十年。老总统尼亚佐夫在苏联末期就是土库曼的领导,及至逝世一共统治了这个国家二十年。也不知道新总统可以干多久。依照土国法律,总统是可以一直连选连任的。
同伴在旅行前做过功课,说老总统喜欢给自己塑像。不过在市中心溜达了一圈,似乎并没有看到传说中的雕像。毕竟时代已经不一样了嘛。然而突然间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这句话可能说的有点早了。
土库曼独特的时代印记,写在总统的脸上,也写在服务员的脸上。很遗憾,在土库曼短短的旅途中,我们没有遇上一位特别和气的服务员。那些面无表情的脸,很容易让人想起小时候关于国营商场的记忆。吃早点的时候,餐厅里只有一张方桌摆着食物,房间里一个服务员都没有。所谓高级宾馆,早餐种类寥寥,毫无亮点。咖啡是速溶的,配套只有热水,连奶都没有。同伴出去问服务员要,服务员只说当日放假无奶可供,接着便匆匆离开了。想来土库曼的动物保护可能做得不错,人放假了,牛也不用产奶了。
土库曼的服务员妹子令人泄气,但街上的行人女郎却是相当让人赏心悦目。实话说,土库曼妹子的颜值是比不上伊朗姑娘的,至少没有在伊朗那种“遍地是美女”的感觉。然而伊朗姑娘再好,罩袍一裹魅力便损失大半,而土库曼妹子的花衣服却为她们增色不少。土库曼女子的日常服饰类似于傣族,都是桶状长裙,样式则一般以纯色加碎花为主。轻盈的衣料随风划出一波涟漪,双腿的曲线在裙下若隐若现,别提有多美了。未婚的姑娘梳着及腰的麻花大辫,已婚的妇女把头发扎到五颜六色的头巾里,头巾包出来的形状也是颇有特色,远着看倒像是戴在头上的肯德基全家桶。女人风情洋溢,男人的装饰同样有趣——西装革履配民族小帽,是这里男装的流行款式。
土库曼女子衣着色彩奔放,但举止却颇多矜持。世人总以为伊朗是保守国家,殊不知伊朗的民族性格中也有讨人喜欢的热情一面。在伊朗的城市给素不相识的女子街拍并非难事,有的女生甚至会主动配合摆出造型。土库曼就不一样了。我们带着在伊朗的惯性,主动向路过的女生打招呼,妹子们也笑着回礼,但脸上略显尴尬的矜持却也一览无余。抬起相机拍照,多数妹子嘴上不说什么,脚底下却越走越快。我不好意思地放下镜头,随即发现不远处有几个警察正往我们这边瞅。我突然想起,同伴曾经在车上和司机说,想在总统大道停下来拍照片,被司机一口回绝。司机一本正经地说,总统大道不能停车,不能照相。
于是我默默地把相机收到包里,专心致志地晒太阳。过一会再望过去,警察叔叔们已经溜达着走远了。
也许拍照的事让人略有不快,但好在没有什么不高兴是好吃的解决不了的。和土库曼的邻居们一样,土国餐的特色也是烤肉。但在做法上,土餐的烤肉更注重原味,和爱加香料的伊朗式烤肉颇有不同。虽然我更偏爱伊朗烤肉的风味,但也觉得在土库曼的这顿烤肉格外的香——因为我可以喝酒啦。一大杯扎啤下肚,别提有多舒爽。在伊朗的日子里,我们竟全然忘却,吃烤肉这件事必须和啤酒配在一起才算痛快。吃饭的时候,座位正好面向市区风景。清真寺耀眼的金顶提醒着我们,这仍是一个穆斯林国家。只是经过了时代风雨的洗礼,这里的宗教味道显然比南边的伊朗淡了不少。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溜达着,一天的工夫转瞬即逝。奔驰在宽阔的高速路上,白色的阿什哈巴德与我们渐行渐远。我们抓着最后的机会观景、拍照,感受着这座城市彻头彻尾的设计美。翻新之后的她,似乎连角落都体现着设计者的意思。城市因自发生长而常见的小小无序,在这里几乎都看不到。单凭这一点,阿什哈巴德已然足够独特。
荒漠公路的尽头便是边检口岸。一位士兵小哥认出了我们,主动把我们领到大楼去——反正还是不能让我们乱走。边检大叔还是昨天的那位,沾了脸熟的光,出关没耽误太多时间。在楼口等车的空当,一位士兵靠近了我,波斯语和英语混着讲,原来是想知道我的国产手环都有什么功能。看罢演示后小哥又往一位同伴身边凑,这次他都不用说话了——大概是烟民间特有的默契,同伴右手夹着烟,左手迅速从裤兜里摸出一只给小哥,动作一气呵成。
摆渡车再次扬起灰尘,小哥的指尖也飘出了一缕青烟。我看着他一个人站在台阶望向远方的荒漠,淡灰色的眼睛里一丝迷茫似有若无。我们向着他招手作别,看着他和边检楼一起消失于地平线。
又到了熟悉的关口了,只是把守的士兵换了新人,荒漠里也难得地刮起了风。女士们纷纷从包里掏出头巾,赶着在进入伊朗前包好。只是风实在不小,把头巾抓牢都费点劲。
五颜六色的头巾随风而起,仿佛在向这个国家做最后的道别。我们进入伊朗口岸狭长的栅栏走道,把土库曼的一切抛在身后。马达声响起,摆渡车再次离去。我回头一望,土库曼的天空又是一片沙尘了。
是的,这个神秘的国家,此刻又戴上她的黄色盖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