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

一、谈谈月亮

I was innocently astonished that notwithstanding a real emotion she was able to dress the part she had to play according to her notions of seemliness.  ——即便有着真实的感情,在这个夜晚,她还是按照自己对礼节的定义,扮演品味高雅、举止得体的社会角色。

seemliness这个词,学会它巨大的压力和贫乏的想象力,而毛姆在使用时给它以讽刺性与无奈感。它源出seem,这样的自我始终注视着自己在旁人眼球中的反射,这样的人生遵守和强调“规矩”“举止”“得体”,是要保守和追求社会位置。舒适是在旁人眼中显得舒适,是自身与社会位置与社会角色合宜的舒适。而在好的位置,过正确的生活,并令旁人可以看到,并且旁人正确地能看出它果然是好,便是幸福了。时兴一儿一女,就一儿一女,时兴马拉松,就马拉松,时兴职业勤奋就勤奋,而如果时兴抛弃职业去环球旅行,也就去环球旅行。

二、谈谈梦

人们想要体面,并想要永远维持体面,接受资本主义世界的文明观,包括它的虚伪和残忍,它的近视与盲区。

姿态好看是一种高高扬起下巴的姿态。

而那种体面生活在中国又多么脆弱,多么缺乏保护。体面的人是焦虑地维持舒适的人,硬要把幻梦暂时做下去。幻梦中的人,恐怕要到全职家庭主妇遭遇离婚而无法分到财产和得到子女抚养权,到家庭遭遇变故而得不到工伤或事故赔偿,到法庭上,或者到发现很多事并无法到达法庭时,才会意识到,不仅只有成功者才是那些言情小说和影视剧关注的对象,而且,连他们的迷人城市生活与职业人群生活方式那小小的有限的部分,也是由香港法治社会保障的。没有法治就什么都没有,迷人体面只是短暂的朝不保夕的梦,是在由高墙限制的小块飞地里做的梦,是一封寄给自己的信,“致孤独者”。

三、谈谈感情

从自我感受来讲,我也觉得追求或者习惯姿态好看是人生很大的束缚。人会压抑,吃苦。一直控制情绪是难受的,崩溃和不再讲分寸感的亲密让人向往,而若能够豁出去——像思特里克兰德那样,不像思特里克兰德太太那样,就更好了。

对《我的前半生》中妻子,子君的仪态、性格,对她的崩溃和失态,坊间有很多批评。我猜想很多人可能真的没有遇到过婚姻危机和随之而来的对自我价值的质疑,对秩序感的拷问,也就是存在意义上的怀疑。那是会令人崩溃的。不仅是质疑体面究竟还有什么意义,而且体面就是锁链本身,体面和家庭的表面一样虚伪。

在这种背叛之下,仍旧追求体面和姿态,或许来自于对尊严感的追求,或许来自于一种在崩溃中要令生活延续下去的决心,或许姿态是证明自己还可以行走、还正常的一种勇气,而批评者或许也有一种“我千万不要失去自我,那么在乎一个人或者被家庭吞噬,以致于那样难堪”的焦虑。

不过,在这种背叛之下,人不大可能还真正认可体面自身内在的价值。人当然想要戳穿和放弃对体面的追求,因为背叛自己的人恰恰就是始终维持着体面,欺骗是体面的一部分,是抹平墙壁上裂缝的涂料,而被背叛的人并不知道那些裂缝的存在。而对于体面的追求,让心碎者不得不认可背叛和分手。在古代,人体面地纳妾,在现代,人体面地分手。心碎成为自己的代价,婚姻可以体面地破碎,不肯分手反而是不体面的,是不强大,是纠缠,是姿态难看,不大像“新女性”。一个女性已经非常痛苦了,如果是真实的痛苦,遇到了人生里最大的危机,还要她讲究仪态,不坍架子,必须体面好看地接受背叛,社会的压力也真的太大了。

背叛令人丧失意义感。对于接下来要追求怎样的人生,会很困惑的。如果人有求真的意志和心灵习惯,就更痛苦。在那样的经历之后,人会怀疑“姿态”本身,会想要求真,会有好奇心。人会想要抛弃生活,会怀疑“仪表”和礼貌,会想要击穿姿态。人会想要抛掉一切重新开始某种完全不一样的生活,辛苦未知,新的地点,新的时间感,寂寞和危险,对衰老和孤独一人死去的恐惧,到陌生人、到并不信任的人、到或许排斥的人中间去,很难再信任什么人。你可能会发现熟悉的城市变了样子,曾经认识的人忙着其他事。但即便如此也要开始新的生活。你没有其他选择。对勇气忠诚是你的守土有责。

你没法想要重塑原来那一种生活,只为它更换一位男性角色。你会对姿态,对“样子”产生彻底怀疑,你没法再觉得开司米有什么内在价值,或者由开司米装饰的身体有什么内在价值:美貌和姿态同样依赖于他人的眼睛,它也是种“样子”,即便是有内容的样子。

倘若经历的是真正的背叛,那么在转折前后的根本变化是,人有了真实的痛苦,具备了真正的情绪能力,不再可以像小说中子君在甫出场时那样不仅安闲单纯,而且以单纯为佳。在格雷厄姆·格林的小说《恋情的终结》中,女主角转变的本质在于,她在恋情、探索、危机中逐渐获得了心灵的深度。安闲单纯从来也不是优点或者值得追求的生活,那是缺乏深度的。

所谓姿态好看,就是追求“看起来好”,自己的一切都反射在其他人的眼中。对姿态好看的追求太资本主义了。而它在今日中国的流行,从本质上讲是等级观念的流行,好看的无论怎样都赢不好看的,粗俗的,它是但愿关于教养和自我控制的知识能够得胜的文明观,一种希望教养赢金钱的希冀。但神和生命的尽头面前这些都不重要。真的,姿态好看太不重要了,就像这套秩序和它钦定的幸福观不重要,如果能放下包括自我控制在内的一切去追求什么,不计后果,才好。到最后最重要的是真实的向上的生命力,是让自我和感受能生长出来,无论好看还是粗野。在那之后才有创造与贡献。

四、谈谈自由

李银河,“一往无前的innocence”。大概就是这样吧,正直的心需要勇敢、关切,不是那种子君式的由资本和隔离、由财产和无知保证的安闲单纯。堂堂正正,勇敢,大声,这比开司米有意思太多了。

那些对姿态的追求就像“富养女儿”的价值观一样庸俗无聊。资本主义下的人以为资本是唯一的动力,样子就是一切。可是,“notions of seemliness”不是应该挑战的吗,那不是出于对他人的关切和相互尊重而有的礼仪,而是消灭人,是要顺从社会秩序的决心。那难道不是封建的或是资本主义的教化吗,不是压抑人的情感的吗?过去一百年都发生了些什么呀。

日常生活之美,我始终不能体会。一瞬的美感是有的,但那恰恰是因为它会流逝,你带着温存去到真正的生活里。好生活,是更好的,更有意思的,更有意义的生活。自由不在于小家庭那不稳定又受历史局限的幸福之中,只不过我们此刻在这里生活的事实是,人不得不结婚、生育、陪伴,捆绑在一起,以家庭或者类似家庭的形式生活,因为公共服务机构和社区不给人一点安全感,并不能保护你。只有利益攸关的他人的共同生活能让你打开房门接外卖。

但我仍旧觉得灵魂要自由。谁没有去过深渊里呢?谁不会受到背叛呢?爱是自由的,相爱不是。人生是会有意外的。在最美满的毫无背叛的婚姻里,对方也可能会抑郁,可能会有车祸疾病与火灾,你可能因为各种原因失去一个人,你或许可以像预防火灾一样预防背叛,但你也只能做那么多。对方也可能会对新的生活感到正当的兴趣,而且你可能也会。

而如果不幸和背叛能让自己对他人的生活有好奇心,不再只是沉醉于自己不错的生活形式中,能让自己对他人的存在有了感知,对世界有兴趣,对自我对秩序有怀疑,能让自己把生活作为客体去审视,去爱它,有了更多的勇气、热情、生命力、好奇心、爱,也就是有意义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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