荞皮不能直接吃----黑爷(十五)

           文/甘肃酒泉  马少军

大伯后来告诉我说,他们也没想着爷爷能活着回来,因为早就听说洮河工地上死了不少人,还传说“吃哈的面连山一样,死哈的人连毡一样”,大家都以为爷爷很有可能回不来了。

有一天后半夜,有人敲门,大伯说他没敢去开门,一则害怕,二则他心想如果是要饭的,家里也一点能吃的东西都没了。他说有一次有人敲后门,他去开门,见一个人趴在地上一点一点地蠕动,两只眼睛肿得水泡一样,嗓子里发出鸡叫一样的声音,听不清说什么。奶奶见人饿成这样,起了恻隐之心,就把缸底里最后一碗刺革酸菜挖给他吃。他全身水肿,两只手抖得端不住碗,嗓子里呼噜呼噜喘粗气,一碗酸菜才吃了几口,就头一歪死掉了。

从那以后,有人敲门,他就不敢去开了。但那天晚上那人一直敲门,还一声一声叫他小名:“钱万,钱万……”声音特别微弱。他一个人不敢去,就叫醒奶奶一起下地去开门。他说那天晚上夜咋那么黑,好像连个星星都没有。打开门以后,一个瘦削而高大的黑影立在门外,他和奶奶半天才回过神来,原来是爷爷。

爷爷见只有他们两个人,就双手抓住奶奶的肩膀摇着问:“女子呢?钱有呢?岁有呢?”奶奶说都在都在,炕上睡着呢。听奶奶说孩子们都在,爷爷忽然瘫了一样坐在地上,口里不住地说,都在就好,都在就好。

原来爷爷是一路讨吃要喝才回来的。爷爷说洮河的工程进展不下去了,一个是工程量太大,根本不可能完成,二一个是十几万人的口粮供不上了,各县催交公粮,逼死了不少人,最后连一粒粮食也收不上来了。工地上每天都有大量的民工以及劳改的右派、五类分子因饥饿和劳累死去,尸体都没人掩埋。有个工友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就在点药炸山时故意没有撤离,一声巨响后,他的身子像烂衣服一样飘了起来,一条腿齐腿根被炸断,一直飘到河对岸。

家里人以为爷爷死了,爷爷以为家里人死了,结果一个都没少,爷爷后来给我说,我的娃,你说这是不是这个世界最幸运的事?如果他们几个都饿死了,一家人就烂散了,还哪有你们这帮子后生?得感谢你奶奶啊,她太不容易了。我从洮河工地往家里走,要一口,吃一口,有时候几天也吃不上一口,就趴在河湾里喝生水,总归是没死。一路上都是饿死的人,有的人家门紧闭着,推门进去,院子里死着一个,台子上死着一个,炕头边子上搭着一个,炕角脑仰着一个,都死光了。老人死就死了,最可怜的就是小孩,家里弟兄姊妹多的,因为抢不过大的,最先饿死的,往往就是最小的那个,咱家六O年没折人,多亏了你奶奶啊。

奶奶当时可能预感到要挨饿,她事先偷偷地做了不少准备,比如晒了不少干菜,拿绳子串好挂在后梁上,还剜了许多苦菜灰苕,都晒干压碎装在布袋里,甚至连荞衣荞皮都留下来没有浪费。每到饭时节,奶奶把干菜用水泡软,撒一把面,团在一起,烙熟了大家吃,或者烧一锅开水,放入干菜烧一锅糊汤大家喝。

在最艰难的日子里,就吃了荞衣荞皮。荞衣嚼在口里,越嚼越多,根本咽不下去,幸亏家里还有一小罐蜂蜜,在荞衣里少拌点蜂蜜水,勉强可以咽下去。荞皮不能直接吃,要拿火烧过,才能吃,但这是个技术活,不好烧,火烧过了,就变成灰,吃不成了,火烧小了,荞皮还是咯口,咽不下去。爸爸说,奶奶烧的荞皮刚够火候,荞皮还是荞皮,但都过了微火,变得又焦又酥,放在口里,一嚼就碎,有一股子焦香味,隐约还有荞面的味道。

后来,在连荞皮都没有的日子里,人们还吃树皮,树皮里面还能勉强吃的,就是榆树皮了。即便是有再好的牙板,榆树皮也不能直接吃,而是放在大锅里熬煮,最后煮一锅浓稠的糊汤,就可以喝了。但是这东西胶性太大,吸一口之后粘住嘴皮再别想放下,必须一口喝完。这些东西乱七八糟都咽下去了,肚子变圆了,感觉也不那么饿了,但最后要便出来,那就十分困难了。那时候要排便,一搬得两个人合作,一个人翘屁股使劲,一个人趴在后面拿竹签一点一点往出挑,一次便完,得很长的时间,本来体力就不济,排一次便,好多人累得虚脱,有人实在撑不下去了,中途躺在地上出粗气冒生汗,等歇过劲了再来,而拿竹签的那个人往往会流下两股凄惶的泪水。

在这样的困顿中,家里就最怕来亲戚。那时候太爷的老家,我们叫“南来”,就是现在的秦安,比我们还要饥饿,我那几个太爷每过一段时间会来我们家住几天。他们好多都是手工艺人,有记箩儿的,有钉笼幢的,有凿磨子的。只要他们来,奶奶都给饭吃,我们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因为感念着奶奶的好处,曾有一个太爷给我们凿了磨子,一个太爷还给我们钉了一个大笼幢,奶奶苦笑着说,磨子是推面的,笼幢是蒸馍的,你说现在还有用吗。爸爸说有一次又来了一个太爷,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可吃的了,奶奶就让他去前川荒地里拔了一背篓刺革。刺革的叶子虽然碧绿而肥大,但边沿有刺,在好的年成里,因为扎口,驴都不吃的。奶奶把那些刺革都捋了刺,下锅反复换水煮,才把苦味去掉。奶奶把那煮烂的刺革沥干水分,撒上盐,拌了高高一马勺,被那个太爷狼吞虎咽的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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