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宗师：人生若无悔，那该多无趣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音乐：秦淮景

[壹]

《一代宗师》以咏春拳宗师叶问为主线，讲述了民国时期拳术发展交流的轶事。

这部影片是对民国武林的一次回溯与遥望，那个时候，武人精神尚存，传统武学还未走样，因此诞生了叶问、宫羽田、宫二、一线天等一批豪杰。他们留下了各自的传说，供后人凭吊那片逝去的武林。

叶问一生嗜武，作为广东拳界代表与南下而来的宫羽田老爷子交手胜出，由此扬名，也开启了他与宫羽田之女宫二的一段缘分。宫羽田胸怀武林，在自己的隐退仪式上选择与年轻人交手，意在让后辈借此机会崭露头角。宫二一身傲气，对叶问胜出耿耿于怀，坚持宫家不能有败绩，瞒着父亲向叶问下了战帖。二人比试过后书信往来，约定叶问去东北，观摩宫家绝技六十四手。正值日寇侵华，因广东战事爆发，叶问终未成行。在东北，被逐出师门的宫家大弟子马三上门挑衅，宫羽田被打伤后去世。为报父仇，宫二退掉婚约削发奉道，一生不传艺、结婚、生子。最终击败马三，也由此患上重疾，后去往香港谋生，弃武从医，不问江湖事。最后一次与叶问相见后回东北，最终郁郁离世。

电影里，叶问是主角，可最让人心疼的是章子怡演绎的宫二。章子怡的脸，充满了单薄、倔强、凌厉的美，太适合演爱恨分明的角色。十年前，这张脸横空出世，在李安执导的武侠片《卧虎藏龙》里，让配角玉娇龙大放光彩，杨紫琼饰演的女主角都显得寡淡无味。十年后，它遇到了宫二。在这张几乎不施脂粉的素脸面前，梁朝伟那标志性的微笑也变得面目模糊起来。

[贰]

宫二，连名字都这么中性，片中只有灵牌上才写着她的本名，宫若梅。不同于以往王家卫电影中那些为爱拧巴的角色，这一次，宫二把一生都押了上去，她将自己献祭于复仇女神，以近乎惨烈的代价打败强敌。被迫割舍的情爱退化成斑驳的底色，一段锦绣年华上写满无奈和苍凉。如果说玉娇龙的美是炽烈夺目，戛然而止时要连观者一同燃烧殆尽，宫二的美就是将一截热肠埋到雪里看它从汩汩跳动至渐渐平息。前者是一个悲剧的符号，后者却是悲剧本身。

 （在父亲去世后的一个大年夜里，一场鏖战，宫二最终击败马三，拿回了属于宫家的东西——绝艺与尊严）

一场比武，宫二对叶问有了绮思，鸿雁传书的日子，大概是她生命中最甜美的时光。国难家仇，让他们的生命都骤然进入冬天，茕茕奔走，无暇他顾。两人最后一次见面，宫二约叶问看戏，说起自己学过戏，嗔怪这些年叶问拿她当戏看。《秦淮景》里唱：“侬有一段情，唱给诸公听……”这时的宫二就是台上的伶人，薄施粉黛，身段窈窕，不再是武人宫二，而是回归了女人宫若梅，借戏说人，曼吐心事。

宫二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把这段深藏的女儿情亮给台下的叶问看，是曲终谢幕的意思，也是虞姬临别一刎前的回首。是一个庄重的道别，也算给自己一个交代。她曾将这段情轻轻拿起捧至心间，却因种种舍弃。漫长的余生里，一个人有多凄惶，心底就有多憾恨吧。到了此刻，能说出“喜欢人不犯法”，才算真正放下了。这份坦然是宫二的勇气，也能视为王家卫的一个转捩和进步，毕竟他以往的作品一贯探讨的是逃避和拒绝，一整部《花样年华》，也没把“喜欢你”这句话说出口。

[叁]

世间有一种坚强，由浑然天成的乐观而来。这样的人对待一切遭遇都有一种出自本性的不纠结，将一切都化为自然，自身也是其中的一味，生生不息，无惧无畏。看似迟钝，实则圆融，大概可以称之为佛系的“坚强”。另有一种坚强是在命运换了一副嘴脸后，依然选择迎难而上，不理外界嘈嘈，独自朝着目标艰难跋涉。

宫二就是如此。她的前半生如同玉娇龙，锋芒毕露，父亲身死，一夜之间变了天地，她不哭不闹扛起了自己的命运。哪怕父亲遗愿是不许寻仇，周遭长辈冷言威压，都不曾动摇。她看透了命运，索性割舍所有，让自己退无可退，只能向前。“宁可一思进，莫在一思停。”父亲的教导意在武学，却也成为宫二一生的对照。她把自己活成了一颗孤独的卫星，苦涩、枯寂、坚定，有不圆满，但是心安。值或不值只是外人物议，这份对于自我选择的清醒担当却令人敬服叹息。

银幕上的女性武人中，我最欣赏的除了宫二，就是聂隐娘了。电影《刺客聂隐娘》里，隐娘从小被家人遣送至道观，被培养成一名杀手。成年后又被师父送还家中。一来一还，她被遗弃了两回。宫二还有几段对白和陈情，隐娘却多的是沉默，只有表情动作。施恩时沉默，复仇时沉默，杀人时沉默，受伤也沉默，亲人向她致歉时也是沉默，全程素颜的舒淇把包裹在沉默下的伤怀与挣扎演绎得教人心疼。聂隐娘在沉默中走向自我独立和圆满，所以最终违抗师命拒绝滥杀，把一段失信旧情放下，解救亲人于危难之中，做完该做的事后，和喜欢的人一同离去。她是一柄沉默的剑，善良让她收敛了锋刃，也放过了自己，从此无牵无碍，千江水月，与君看遍。

宫二则是将刀锋对准了自己。她的骄傲不要人同情。叶问说得对：“要输，她宁愿输给自己。”可惜他懂她，也不懂她。他懂她的隐忍，她的孤绝，却不懂她的苦和甜。以前看《一代宗师》，以为是武侠版的《花样年华》，回头重看，才发现自己的一厢情愿和大错特错。叶问根本就是个武痴！他与宫羽田、宫二不打不成交，一生心心念念想看的是宫家六十四手。与宫二书信往来时曾动真意要去东北，非是会佳人，而是为见高山。多年后他去拜访已入道门的宫二，也只说六十四手。听到宫二的表白，叶问的眼底有愕然，有微微的尴尬，唯独没有喜悦和爱意。他只是听着，没有回应，也无需回应，神女有情、襄王无心，他知晓了她的心意，就是最大的善意了。

[肆]

叶问并非我们期待的多情侠客。片中对于他和发妻张永成的感情举重若轻地交代了几笔，几乎都没有台词却十分动人，其中的默契已经到了无需言语的地步。由宋乔恩饰演的张永成丰腴典雅，眉眼淡然，有一种温润的性感，和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宫二对比十分鲜明，也是导演的一番苦心。不得不说王家卫实在太懂得拍出女人的美了。因时局变迁，叶问去往香港历练，终成大家名宿，却一生再未有机会与张相见。“从此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身”。成就一代宗师的背后有着一个女人毕生的含怨与守望，可惜史书无情，往往不提。

这部影片开启了很多王家卫的新纪录：时间最长，筹备到拍摄前后历经十年。王家卫本人不再担任唯一编剧，首次邀请编剧徐皓峰加盟。徐写了一本纪实文学叫《逝去的武林》，讲述形意拳的近代更迭和门派宗师的起居生平，可以看作是《一代宗师》的源头，门外汉如我也读得津津有味。《一代宗师》台词精妙隽永，将东方式的含蓄体现得淋漓尽致。文后附录了一些，供诸君赏玩。

一直以来，王家卫的电影都是个人风格鲜明，看得懂的人沉湎其中，看不惯的人说其矫情。《一代宗师》更加注重叙事性，是一次成功突破，但仍然不脱王氏体系的一脉相承。最后相见时，宫二曾对叶问说了一句年度爆款签名：“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我想这句话也可以用在我们与王家卫电影的每一次相遇上。作为华语影坛为数寥寥能将自己风格一以贯之的导演，除了极个别例外，他的每一次“出手”，对于喜欢的人而言，几乎都是一场回甘无穷不失亲切的久别重逢。

{《一代宗师》台词摘录}

1.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2.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3.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4.宁在一思进，莫在一思停。

5.叶底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

6.郎心自有一双脚，隔江隔海会归来。

7.人活在世上，有的活成了面子，有的人活成了里子，都是时事使然。

8.夫妻之道，在于无声胜有声。

本文摘自公众号【拾光镜】，每周更新，欢迎关注